宜侯夨簋「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圖,延省東國圖。」

〈宜侯夨(音同仄)簋〉: 「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圖,延省東國圖。」


為什麼現在我們在古書上看到的「國」能與「邦」競爭「國家」的意義呢?這就要問問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
《周公哪有這麼神》:秋海棠、老母雞或是漢地十八省,這些都不是最早的「中國」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https://bit.ly/3hRVoui
文:野蠻小邦周
來自西方的「新」中國?
「中國」是什麼?是秋海棠?是老母雞?還是漢地十八省?「中國」,這個地表含義最複雜的詞彙,不僅難以理究,更是令人不敢深追,一個不小心,天外飛來一頂高帽,摘都摘不掉。
秋海棠、老母雞或是漢地十八省,這三個典型中國疆域便足以使人爭論不已,更遑論那些新同學或退學生。譬如新疆,其名即已道盡一切。隨著歷朝歷代一次次新闢疆土,甌越、夜郎、大理相繼覆滅,中國的範圍也逐漸擴大。而有些地方,在一些略帶自我安慰的婉言辭令中,遭到中原帝國勒令退學,如樂浪、玄菟、九真、象郡等今日朝鮮、越南領土。至於晚清的外滿與蒙古,那更是「麻繩提豆腐」 沒法提了。
那麼,中國到底是什麼呢?
話說從頭,追根究柢,「中國」最早出現在哪呢?一九六三年陜西寶雞出土一件西周初年的酒器〈何尊〉,其銘文就出現了「中國」二字
唯王初遷宅于成周,復稟
珷(武)王豊(禮),祼(音同灌)自天,在四月丙戌,
王誥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
爾考公氏,克逑(仇)玟(文)王。肆玟(文)
王受茲大命,惟珷(武)王既克大
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
宅茲中或(國),自之乂(治)民!』嗚
呼!爾有唯小子亡識,視于
公氏,有庸(功)于天,徹命敬
享哉!」惠(助)王恭德裕天,臨我
不敏。王咸誥,何賜貝卅朋,用作
□公寶尊彝。惟王五祀。
以上這段銘文是說當時周成王剛遷都到成周來,為武王舉行了祭典。祭完之後對宗親會成員,也就是器主「何」發表演說:「你的老爹過去給文王出了不少力,讓文王接受了天命。武王伐商成功,就曾經向上天說過要住在中國,從中國治理萬民。哎呀!你要好好向父輩學習,勤勞努力,敬業工作。我不是聰敏之人,所以要拜託你監護、幫助你的王(也就是我本人)敬德以順應天命!」王宣告完畢,賞賜給器主何很多錢,用來鑄造青銅器。
看吧!有「中國」,果然是泱泱華夏五千年,於史有徵,童叟無欺!看來西周時代就有「中國」了⋯⋯且慢!先別看到關鍵字就自滿。解釋文句,不能只看單詞,更應該注意上下文脈絡。比方說,同樣是「多少」,「夏天衣服能穿多少是多少」,「冬天衣服能穿多少是多少」,兩個「多少」,意思完全不同。
前面我們說到,周成王即位時根基不穩,周公輔佐他,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安定了國家。為了能就近控制殷商故土,西周政府高層在東邊的洛陽建造了陪都「成周」。
出於武王遺命與現實政治因素考量,西周政府很快就動員起來,開始東方新都心計畫。在《尚書.召誥》中記載,這次東區新都心開發案,動員了當時政府的兩大高層召公與周公。兩位輔政大臣先後來到洛水地區,前前後後針對地形地貌加以評估。古代沒有什麼環評委員,只在乎風水好壞,於是召公與周公自兼風水評估委員,在各個預定地上占卜吉凶。
既然出動了兩大高層,傾國之力而來,這項巨型工程自然不會犯公家機關拖沓毛病。同樣是《尚書.召誥》,上面詳細記載召公三月初五來到洛水地區,透過來自商朝的黑科技龜甲占卜術探測到風水寶地,兩天後的初七就圈好了地皮。
召公像風一樣快的施政效率,讓周公趕在三月十二就來到新市鎮預定地,三月十四兩人一齊拜天公,十五拜土地公。趕在三月底舉行動土剪綵,還叫來了記者,將新市鎮計畫寫成報導通告住在東區的商朝遺民。西周高層一個月內就完成選地、風水評估等工作,如此高效的施政效率,可謂西周「衝衝衝」。
這個東方新都心計畫,建成後在當時叫作「新邑」,即「新的都邑」,淺顯易懂。既是都邑,自然有王宮、宗廟和官署,一些頒獎典禮也會選在這裡舉行。一名叫作「臣卿」的貴族就在新邑接受從山東歸來的周公賞賜。這個東區新邑作為西周副都心,周天子常常來這裡頒獎、授勳、發表演說也是非常合理的事,西周銅器中在成周被封賞者比比皆是。
除了是政治中心外,根據〈頌鼎〉銘文,西周政府在此地設置了「成周賈」與「新造賈」, 主管採買與製造好東西以供王室宮廷使用。當地也有巨大的青銅生活工坊,東西長七百公尺、南北寬三百公尺,生產著各式生活器具如鼎、簋(音同鬼)、甗、尊、卣(音同有)。這裡還有兵工廠、精密的馬車工業,生產青銅兵器與各式青銅車馬零件。
這個東方新都心計畫,從〈何尊〉銘文來看,源於周武王的構想。但是周武王說「宅茲中國」(要住在中國)是未來式,也就是說,武王當時不住在中國,才會說未來要住在中國,從那裡治理萬民。所以這個「中國」的「國」,指的是某一個地區。〈何尊〉銘文中的「中國」,寫的是「中或」,可還沒有加上「囗」變成「國」
相較於中國,西周金文還有不少別的「國」,像是故宮博物院鎮館之寶〈宗周鐘〉,銘文上就有「南國」。西周時期還可能有標示各「國」的地圖,如〈宜侯夨(音同仄)簋〉: 「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圖,延省東國圖。」
因為西周政府對外擴張方向大致是從西方向東、南進軍,所以西周金文中很常出現「南國」、「東國」,都是南方、東方的疆土。既然東國、南國都是疆域,那麼〈何尊〉銘文中的「中國」偏偏就是一個「國家」,不亦怪乎?
回到〈何尊〉的「中或」,我們可以嘗試將它連繫上後世的另一個字「域」。如此一來,「中或」是中央區域,南國是南方區域,東國則是東方區域,相當通順明瞭。
既然周人稱洛陽地區為中國(中土),那麼他們自覺是西方人嗎?沒錯,周人認為自己就是西方人,家鄉是西方世界。在《尚書.牧誓》篇就記載周武王在牧野之戰誓師辭,將跟著武王東征的部下與盟邦稱為「西土之人」。〈康誥〉篇中,周公回憶父親周文王施政績效優良,和幾個盟邦一起治理「我西土」。〈酒誥〉篇更是點明周文王在「西土」建國。西土,就是周人老家陜西關中地區。
等等⋯⋯如果「國」不是國,而是地域,那麼古人是怎麼稱呼國家呢?而且《論語》 中就有「道千乘之國」,怎麼就「國」不成國了呢?
答案同樣也在《論語》中出現:「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邦」才是在出土文獻中最常表示國家概念的詞彙。前面提到的〈宗周鐘〉,記載周厲王擊敗了南國的敵人後,南夷、東夷來朝見的有「廿又六邦」。而其銘文末尾,厲王胡祈求自己能萬年無疆,長保「四或」 (域)。前面的「邦」就是國家,後面的四域,指的就是東、西、南、北四方疆土。另一件青銅器〈大盂鼎〉說:「武王嗣文王作邦。」意思就是說武王繼承了文王的建國大業。而與國名連稱,更是標誌著「邦」代表國家的意思,青銅器銘文中很常見到「周邦」、「晉邦」、「鄭邦」、「齊邦」。像是故宮所藏〈國差〉就有「齊邦謐靜安寧」,另一件故宮藏品〈陳侯午簋〉也說「保佑齊邦」。
為什麼現在我們在古書上看到的「國」能與「邦」競爭「國家」的意義呢?這就要問問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據學者研究,漢朝為了避劉邦的諱,選擇與之相近的「國」來替代「邦」。現在我們看到的先秦古籍,很多都經過漢朝人的編輯處理,所以像在出土文獻這種沒被漢朝人處理過的時光膠囊裡,就沒見到「國」表示國家的意思。
《史記.貨殖列傳》說:「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唐人就是夏朝,殷人就是商朝,他們與周朝先後在黃河包住山西的這個「ㄩ」字形區域的三邊建都,國祚綿長。
這個「ㄩ」字形區域,就是最原始的「中國」(域)。周公、召公決定在這裡建立新都心,確實是很好的選擇。新都心雖然開場烜赫一時,名流蜂集,但終究有著致命的缺點。人,是不會分身術的,即使是天子,也只能在一個地方出現。何況在西土,有很多世家大族、姻親故舊都在那裡置產,更是讓周天子難以在新都心成周久居,只能派出欽差特使去督導成周政治、軍事相關事務。到了西周中期以後,新邑不再「新」了,在青銅器銘文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宮廷儀式仍舊回到陜西周原一帶舉辦,東都成周就更顯得寂寞了。
過該來的終究會來,隨著西周覆滅,周天子倉皇出奔,這才又開啟了成周作為都城的五百年歷史。
漢字文化專欄
「中國」的「中」,在古文字中是取象於旗子的形狀,將旗子插在地上,風便會將旗子吹向某一方向。風往四方吹,旗子在中央,引申也有中央的意思。
「國」最初並沒有外面的「囗」,只有「或」。「或」是什麼意思呢?《說文解字》說:「或,邦也。从囗从戈,以守一。」用右邊的「戈」保衛左邊城牆包圍起來的地方「囗」,以武裝保衛國土,就是國家的意義,聽起來合情合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根據學者研究,甚至連「或」的左邊是不是「戈」都有問題。
在新出的青銅器中,「或」字寫成「
」,圈圈黏在戈上,成了半圓,所謂城牆包圍的地方為「囗」,就說不通了。「
」的源頭應該是古文字中的「
」。既然中間的圓圈圈本來就是黏在兵器上,象徵一種特殊的兵器,那麼整體最初就是一個象形字,而非會用戈守衛圈圈(城市)的會意字。
半圓脫落後成了圈圈,這現象並不奇怪,我們現在常見的「宏」、「肱」諸字, 其中的「厷」就是取一隻手臂上打圈的樣子:「
」。打圈是為了表示這個字指的是手臂(肱),然而這個指事用的半圓符號後來脫落了,成了一個圈,最後變成了三角形的「ㄙ」。
「國」字的歷史說了這麼多,有什麼意義呢?很簡單,因為半圓之所以脫離本體為圈圈,是為了要有表音作用。我們今天看到的「圓」,是疊床架屋後的結果。最初,只有一個小圈圈,表示「圓形」。後來在圈下加了「鼎」,表示這圈圈是像銅鼎圓口的意思,鼎寫成了貝,最終成了「員」。最後因為「員」負擔了太多別的意思,又在外面加了「囗」而成「圓」。
也就是說,「或」中間的小圈,表示它是發「圓」的音,而「圓」與「域」 古音相近,因此所謂的「或」(國),在商周時代不是指國家,而是「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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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旅讀中國》二○二一年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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