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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爾頓為婚姻保存貞潔的努力——先是在劍橋,接著在倫敦,然後是在鄉下——也許極不容易。妓院在劍橋近郊公開營業,妓女在密爾頓常常光顧的倫敦劇院外頭兜生意,書呆子年輕人也至少會偶爾對擠奶女工想入非非。
文:史蒂芬・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
如果說對亞當和夏娃的圖像最有影響力的貢獻是杜勒在一五○四年所做出,那麼,對他們的故事最有影響力的貢獻則是在幾乎兩個世紀之後,由英國作家密爾頓(John Milton)所做出。《失樂園》(Paradise Lost)是最偉大的英國英語詩歌——至少我和很多其他人是這樣相信。但它還有著其他意涵:對奧古斯丁所主張的按照字面詮釋《創世記》的一個驚人實現。密爾頓接過這個把亞當和夏娃描繪得栩栩如生的挑戰。就像杜勒那樣,他在迎戰這個挑戰時動用了文藝復興所能提供給他的一切資源,還有他自己的動盪人生和時代。他的《失樂園》永遠改變了亞當和夏娃的古代敘事。
密爾頓人生中的決定性事件不是他在佛羅倫斯見到了伽利略、不是英國內戰的爆發、不是國王被斬首,甚至不是他自己的雙目失明,而是在一六四二年夏天他和他的年輕新娘子瑪莉・鮑爾(Mary Powell)共度的五個星期。對於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密爾頓給它拉上了一塊我們不可能拉開的布幕。然而,在一六四二年的七月(當時他三十二歲)卻斷然發生了什麼事,這事情改變了密爾頓的人生,決定性地形塑了他最後將為亞當和夏娃所寫的那首偉大長詩。
密爾頓是家中長子,父親是熱愛音樂和富有的放債人暨公證人。他學業傑出,有著不知饜足的求知慾。他在倫敦名校聖保羅中學和劍橋大學基督學院所受的一切教育——希臘文、希伯來文、亞蘭文、對《聖經》的鑽研和對神學的沉思——都表明,按照常理,他會成為教會人士。只不過密爾頓不喜歡按常理出牌。他從來沒有出任神職,反而成為了教會建制的一根肉中刺。
早在劍橋大學念書時,他就表現出麻煩製造者的跡象。十七歲的密爾頓和導師沙佩爾(William Chappell)發生了嚴重爭吵。詳細情形我們不得而知,但密爾頓為此挨了一頓鞭子,遭停學一學期,被趕回倫敦家中。他憤怒的導師原主張應該將密爾頓「同時趕出大學和趕出男人的圈子。」但密爾頓不以為意。他在寫給最好朋友的一首拉丁文詩歌裡稱,他一點都不懷念劍橋大學。返回倫敦的家中反而讓他有更多時間讀書、上劇院看戲和跟漂亮姑娘眉來眼去。
這似乎透露出密爾頓是個放浪的大學生,但實際情形卻正好相反。做為一個強烈知性和留長頭髮的唯美主義者,他看不起大學落伍過時的課程以及大學生沉迷酗酒嫖妓的風氣。他的同學給他一個外號加以嘲弄:「基督的女士」。
我們不難想像這位有潔癖的詩人受到了多殘忍的揶揄,但他不是沒有武裝:除了擁有不可動搖的自信,他還有著犀利的口才。他告訴同學,他用不著靠豪飲和嫖妓去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將會用寫作而不是妓院證明自己的男性雄風。他的散文咄咄逼人而鋒利,他的詩歌充滿情色想像,披著一層古典薄紗。
密爾頓和同伴分享他的詩歌,特別是和好友迪奧達蒂(Charles Diodati)分享。正是對這位親密朋友,他透露了自己的最大文學野心。他在一六三七年的一封信中寫道:「聽著,迪奧達蒂,但要為我保守祕密,否則我會臉紅。且讓我大言不慚一下。你問我,我想要得到什麼?我但願上帝幫助我得到不朽名聲。」他知道一個年輕和未經試煉的作家想像自己像飛馬一樣翱翔著實有點難為情。從劍橋大學畢業五年後,他住在鄉村的家裡(他父親不久前從倫敦搬到溫莎附近的一個小村莊),繼續不停閱讀。他的很多同輩人都已結婚和展開事業。迪奧達蒂追隨父親的步伐,成為醫生。二十九歲的密爾頓卻繼續獨身,繼續是個學生。不過正如他向好朋友透露的,他夢想成為名滿天下的大詩人。
但他幾乎沒有怎樣向著這個目標邁進。他一直沒有寫出有價值的作品。不過,他承認雖然「生活在藉藉無名中」和應該感到臉紅,但卻感到自己可能是個偉人。而且在一六三七年秋天,他並不是沒有樂觀的理由。當時他已經寫出過好幾首異常美的作品,包括談歡樂與憂鬱的姊妹詩作〈快樂的人〉(L’Allegro)和〈憂思的人〉(Il Penseroso)、紀念一個遇溺大學同學的感人至深哀歌《利西達斯》(Lycidas),以及戲劇詩《考瑪斯》(Comus)。《考瑪斯》相當雄心勃勃,是受有財有勢的布里奇沃特伯爵(Earl of Bridgewater)委託創作,於一六三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在魯德婁城堡(Ludlow Castle)演出。
《考瑪斯》是所謂的假面劇,為一個特殊場合而創作:慶祝布里奇沃特伯爵被任命為威爾斯的主要管理者。演員包括伯爵的三個子女:十五歲的女兒愛麗絲和她的兩個弟弟。布里奇沃特家位居英格蘭社會階層的近頂層,不過卻曾鬧出醜聞:幾年前,布里奇沃特伯爵的妹夫因為雞姦罪和強姦罪而被處決。細節是黑色電影的題材:貪婪、性變態、亂倫和謀殺全糾結在一起。在導致伯爵妹夫被定罪的轟動審判中,不利被告的主要證人是他太太。
這件醜聞足以讓布里奇沃特家對任何有損他們公共形象的事情都十分敏感。也許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情商年輕的密爾頓寫一齣讚揚端莊守禮的詩劇。密爾頓當時二十五、六歲,明顯覺得這個題材合意,也大有可能整個主意都是他自己想出來:一齣讚揚貞潔的特殊力量的假面劇。劇情集中在一個女孩——被簡單地稱為「女士」。她和兩個弟弟前往與父母會面的途中,迷失在森林裡。當兩個弟弟前往尋找食物和水卻始終沒有回來時,「女士」發現自己落入了邪惡巫師考瑪斯的手中。考瑪斯把這個純潔的處女帶到他的歡樂宮。坐上一張被施以魔法的椅子之後,「女士」發現自己不能動彈,被一些「又黏又熱的樹膠」黏住。狡猾的巫師讚揚縱慾的愉快,又拿魔法杯子裡的酒讓她喝。女孩拒不肯喝,又呼喚「節制」和「貞潔」前來幫助。受到自己的堅定美德的保護,她最後得救,與兩個弟弟團聚,然後又和父母會合 。
密爾頓把這個年輕女子守身如玉的童話故事,變成了一個博學和詩歌技巧的展示場。《考瑪斯》超過一千句詩句,富於古典典故和音樂效果。本來,這假面劇是為尊榮布里奇沃特伯爵而設,不是作者的私人宣言。不過密爾頓對這齣假面劇卻投入了強烈的個人感情。在劇中,女主角的弟弟警告說:「下流和放蕩的罪惡行為會為內心帶來污染,讓靈魂因為感染而日益混濁。」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下流和放蕩的罪惡行為」。《考瑪斯》是要展現詩人保存自己童貞和不讓靈魂變得混濁的決心。
被同學取笑為「女士」顯示密爾頓的觀點在他那時代的年輕人中並非典型。當時就像歷史上大部分的時期那樣,貞潔主要是人們對未婚女孩的一種要求。密爾頓相信,這是完全擺錯重點。他後來指出,自己曾就這個問題想得很透澈。如果不貞潔對一個女人來說要不得,那它對一個男人來說就更要不得,因為男人「同時是上帝的形象和榮耀」。
奧古斯丁和他的朋友阿利比烏斯如果知道密爾頓此說,一定會完全同意:在發誓為僧時,他們做出了終生禁慾的承諾不過密爾頓雖然整個二十歲都保持處子之身,他卻不是要為天主教的僧尼理念辯護。做為一名新教徒,他熱烈接受「婚姻貞潔」(married chastity)的理想,相信致力於保護和保全貞潔乃完全能夠和性交相容——只要該性交是得到婚姻授權。他必須把他的貞潔保存到新婚之夜。
十七世紀早期的熱烈宗教氛圍在其他認真的年輕人身上激起了相似的焦慮和信念,哪怕他們始終是鮮明少數。但密爾頓在這一點上有一個和其他年輕人大異其趣之處:他害怕「下流和放蕩的罪惡行為」——婚前性行為——會威脅他的詩人靈感,讓他永垂不朽的夢想破滅。這種害怕非常獨一無二。當時一如之前的許多世紀(和之後的許多世紀),人們大都把詩歌和性視為密不可分。創作力一般被認為可透過性慾加強,不會被性慾殺死。浸淫在奧維德、莎士比亞和多恩(Donne)的詩歌中的密爾頓充分了解這一點。他筆下的巫師考瑪斯就是使用「及時行樂」(carpe diem)的魅惑性語言說話,不過「女士」——假面劇中的「女士」和「基督的女士」——堅定反抗這種魅惑。
密爾頓為婚姻保存貞潔的努力——先是在劍橋,接著在倫敦,然後是在鄉下——也許極不容易。妓院在劍橋近郊公開營業,妓女在密爾頓常常光顧的倫敦劇院外頭兜生意,書呆子年輕人也至少會偶爾對擠奶女工想入非非。但他仍然堅定抵抗。在後期的一部作品中,他提到人是有可能透過飲食(避吃某些會刺激性慾的食物)和運動控制性慾。這看來是他回顧年輕時代的夫子自道。當然他也不遺餘力地發展男性之間的友誼,埋頭在書本之中。
真正的考驗想必在一六三八年來到。當時三十歲的密爾頓在一個僕人的陪同下前往歐洲大陸旅行。在巴黎短暫停留後(他看來不喜歡巴黎),他前往義大利,住了一年,走訪了很多城市,在佛羅倫斯、羅馬、拿坡里和威尼斯都各待了一段不短時間。因為義大利文流利又有文化修養,密爾頓受到知識份子、詩人、藝術家、科學家和他們的貴族保護人歡迎。在佛羅倫斯時,他拜訪了七十五歲的伽利略。當時伽利略受到居家拘禁,「因為提出的天文學主張不同於方濟會和多明我會所允許者而成了宗教裁判所的一個囚犯。」
在義大利,密爾頓不管去到哪裡都會走訪圖書館,參加音樂會,寫拉丁文詩歌和新認識的朋友唱和。在他寫回家給外甥與其他人的信中,他讚揚義大利風景優美、氣候宜人、語言精煉、「建築高貴,居民文明而有禮。」
在他此行留下來的很多記錄中,完全沒有性活動的蛛絲馬跡。這看來並不讓人意外:因為他為什麼要留下痕跡呢?不過根據密爾頓自己所述,他是帶著完好無缺的童貞(還有新教信仰)返回國內。如果此說為真(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其為不真),那麼密爾頓就是帶著處子之身回國的極少數英國年輕人之一。因為對於從事壯遊(Grand Tour)的英國紳士來說,義大利乃是拉蒙蒂(Marcantonio Raimondi)的《姿勢》(Modi)中的世界(《姿勢》是刻劃做愛體位的版畫冊,配有阿雷蒂諾〔Aretino〕的淫穢十四行詩),是羅馬諾(Giulio Romano)、卡拉奇(AnnibaleCarracci)、科雷吉歐(Correggio)和其他許多情色油畫大師的世界,是把裸體的觸感捕捉在雕刻裡的世界。這種快感也不只是虛擬的:當時到義大利旅行的英國人,對於義大利女人的美和義大利妓女的技巧高明印象深刻。
雖然在義大利上流社會出入自如,常常在文學和科學會社、貴族的沙龍和紅衣主教及大主教的宮廷作客,密爾頓看來非常努力想要表現自己的道德優越性。在反對宗教改革的義大利,他本來非常不應該大聲說出自己的宗教信仰(因為他畢竟是作客,而且受到信仰天主教的東道主慷慨接待),但他卻明顯拒絕謹慎。荷蘭詩人海因斯(Nicolas Heinsius)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指出,密爾頓「在義大利人中間住了一段很長時間,但他卻因為太有道德潔癖,受到義大利人討厭。」這位三十歲的殷切新教處男向世人清楚表明他絕不受誘惑。
相關書摘 ▶《亞當與夏娃的興衰》:充滿禁果的樂園並沒有失去,而是從不存在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亞當與夏娃的興衰》,立緒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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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蒂芬・葛林布萊(Stephen Greenblatt)
譯者:梁永安
關於「亞當與夏娃」最權威、最完整的深入研究、全面梳理,橫跨哲學、神學、文學、藝術、歷史、人類學領域。
人類起源最偉大的《創世記》真相,揭示幾世紀以來龐大的神學、藝術和文化資產,及其對猶太教、基督教、穆斯林世界的深刻影響。
新歷史主義學派宗師、美國國家圖書獎及普立茲獎得主史蒂芬・葛林布萊代表鉅作。
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會對我們全部人說話。它道出了我們是誰,來自哪裡,為什麼會愛和受苦。
無論是否相信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或將之視為荒謬的虛構,我們依然都是按照它的形像被造。許多個世紀以來,這個故事形塑了我們思考罪與罰、道德責任、死亡、痛苦、工作、休閒、同伴情誼、婚姻、性別、好奇心、性愛和我們共有的人性的方式。
作者力主,聖經起源故事為人文學的作用提供了一個楷模。伊甸園的故事除了是人類責任性的一首贊歌,亦是人類劣根性的一個幽暗寓言,第一對人類男女的故事也可以充當一面鏡子,映照出漫長歷史中的人類恐懼與人類欲望。
《亞當與夏娃的興衰》:密爾頓害怕婚前性行為的罪惡,會威脅他的詩人靈感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http://bit.ly/2QhTf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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