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3, 藝文 https://tinyurl.com/y4rtr5aj
《從北齋到吉卜力》:大正浪漫下的竹久夢二式美人
在這個價值觀劇烈轉變的年代裡,就連愛情,大正人也要轟轟烈烈地實踐。對大正人來說,I love you就是生死相許,人間的蜚短流長無關緊要。
文:李政亮
【大正到昭和前期的少女時代】
(前略)
大正浪漫下的夢二式美人
為什麼人們如此鍾愛竹久夢二,甚至視他為大正浪漫之子?他所繪的夢二式美人是鄉愁般的存在,人們為之傾倒,此外,竹久夢二追求愛情的傳奇,也是大正愛情觀的縮影。
夢二式美人或身著江戶時代的和服,或者有西方臉孔與服飾,但同樣纖細憂鬱;無論和洋美人,總有著雖近在眼前卻遠如夢境一般的感覺。和服美人看似日本傳統,不過,大正時代快速現代化的腳步,傳統不斷剝落,對城市人來說反而如鄉愁般的存在。同樣地,西洋美人不但有著濃厚的異國情調,也像是童話般地存在。夢二式美人之所以大受歡迎,並不僅僅是因為竹久夢二的匠心獨運,也有其時代背景。一八九九年,日本政府頒布「高等女學校令」,各地方開始廣設高等女校,高等女校的適齡學生是十二歲以上的女學生。這項法令的頒布,無形中形成少年/少女的對照,隨著高等女學校學生的出現,也開始出現少女雜誌,例如一九○六年的《少女世界》與一九○八年的《少女之友》,這兩份雜誌也都有對應的少年雜誌《少年世界》與《日本少年》,足見少年/少女的對照已是根深柢固。
儘管高等女校令已頒布,但日本政府培育女學生,其實目的仍是使其成為賢妻良母,當時高等女校的「女子修身教科書」裡提出,教育女學生將是國家富強的基礎,夫妻之間應和諧相處,離婚是人世間最悲哀之事。在這裡,所謂的愛情是功能性的,只是為了維繫家庭的和諧,進而成為國家富強的基礎,當中沒有「個人」。從明治末期過渡到大正,是劇烈轉型的年代,個人價值開始浮現。一九一一年,與謝野晶子等人所創辦的《青鞜》雜誌創刊,創刊號可說是女性獨立宣言。
再者,大正也是大眾消費的時代。大正時代之初,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戰後原本是重工業輸出地的歐洲,受到戰爭波及,使得日本本土的重工業得以快速發展,經濟榮景所帶動的是迅速的城市化與大眾消費時代的來臨。這是景觀時代,「今日帝劇,明日三越」洋溢著時髦感,帝劇是仿歐洲歌劇院興建的帝國劇場,三越則是三越百貨,她們同是大正時代的東京地景。這是價值劇烈變遷的時代,考試進入政府成為官僚是昔日頂尖學子的心願,而今,成為企業家反是新的選項。此外,新的群體上班族(サラリーマン)也是源自大正時代。這是個摩登時代,摩登男孩(モダンボーイ)/女孩(モダンガール)穿梭在電影院、咖啡館。這是個廣告時代,一九二二年可爾必思打著「初戀的感覺」(初恋の味)的廣告詞因而大受歡迎。這是大眾與分眾兼而有之的閱讀時代,一般中產階級讀著《朝日新聞》與《讀賣新聞》兩大報,知識分子有《思想》、女性有《婦人之友》、少年/少女雜誌更是如後春筍般冒出。
在這個價值觀劇烈轉變的年代裡,就連愛情,大正人也要轟轟烈烈地實踐。對大正人來說,明治人的西化是皮相表面,以愛來說,明治時代兩位文學大師都有讓現代人啼笑皆非的翻譯。夏目漱石,他被稱為最後的漢學家,因為作品當中有大量顯示教養程度的漢字,這樣一位文學大家將I love you翻成「月色好美」(月は奇麗ですね)。另一位則是以《浮雲》奠定文學地位的二葉亭四迷,他的翻譯是「死也願意」(死んでもいい)。月色好美也好,死也願意也罷,都像是作家在紙堆裡苦思後得出的解答,沒有真正的實踐感,愛沒有直通人心。但對大正人來說,I love you就是生死相許,人間的蜚短流長無關緊要。
竹久夢二傳奇的愛情故事並非大正浪漫時代的唯一。竹久夢二也創作兒童文學,自己同時身兼插畫,他與兒童文學的緣分,早在二十二歲時就開始了,當時他負責早稻田大學教授島村抱月主編的「少年文庫」裝幀設計。多年後,他再續與島村抱月之緣。島村抱月也致力日本戲劇發展,松井須磨子則是日本近代第一位女優。一九一一年,她出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大獲好評。然而,島村抱月與松井須磨子無法抑扼的不倫戀卻在此時發生,兩人備受文藝界批評,島村抱月另組劇團東山再起,改編自托爾斯泰《復活》的劇本,讓松井須磨子登上高峰,她不但演活女主角角色,在劇中所唱的主題曲〈卡秋莎之歌〉錄製唱片後,更成為轟動一時、爭相傳唱的流行曲。竹久夢二,正是〈卡秋莎之歌〉唱片的設計者。然而,一九一八年島村抱月感染流行性病毒感冒過世後,一九一九年,松井須磨子上吊自殺。
大正的少女時代
從秋天走來的竹久夢二,他的憂鬱孤獨,也像是大正浪漫時代的風格與縮影。或許,因此不少華語文字作品多將大正浪漫、少女與竹久夢二畫上等號。其實,大正浪漫也是少女文化綻放的綺麗年代,竹久夢二之外,高畠華宵也是重要的一位。此外,少女作家吉屋信子,甚至之後的川端康成,都以文字灌溉了少女文化,竹久夢二與高畠華宵的後輩畫家——中原淳一也接棒創造風靡一世的少女形象。
高畠華宵的少女帶著時髦感。
Photo Credit: 蔚藍文化出版
高畠華宵的少女帶著時髦感。
高畠華宵和竹久夢二年紀相仿,兩人的畫家之路也有不少相似之處。高畠華宵自小便對繪畫感興趣,他愛看報刊上的插畫,對彼時剛浮現的女學生形象尤其感興趣,此外,母親是戲迷,高畠華宵也因而對女性服飾與形象瞭若指掌。自小愛畫畫的他,十四歲時更是為了成為畫家從故鄉愛媛到大阪拜師,進而進入京都的美術學校。這一步步走來的畫家之路卻因十六歲之際父親過世而生波。他一度中斷學業,在中斷期間迷戀京都祇園綺麗的夜晚,取了跟隨一輩子的筆名——華宵。父親過世之後,兄長掌管家業,對他看似散漫無生產力的繪畫之路多所阻擋,甚至斥責,最終,高畠華宵在沒有家庭經濟奧援下隻身前往東京發展,自此,和家人關係形同斷絕,這和竹久夢二命運相同。
一九一一年二十三歲之際,他以中將湯的廣告插畫一舉成名,和服洋服混搭,外加日本髮式的中將姬大受歡迎,這是廣告浮現的年代,報刊一角廣告文案外加插畫成為最新的商品展現方式,不少畫家都把繪製廣告圖案視為重要的副業。報刊廣告威力有多大?翹鬍子仁丹大家皆知,這是森下博一手打造的藥品,一九○五年,當時梅毒盛行,森下博找到醫學博士研發的藥方後,傾全部家產在《大阪朝日新聞》刊登醒目的廣告——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的頭像圖案上寫著大大的「毒滅」二字,結果大獲成功。也在這一年,森下博乘勝追擊,翹鬍子仁丹原本在各大街頭設立廣告看板,現今開始搶占報刊的廣告版面,足見報刊廣告欄在明治末期大正初期開始確立地位。
高畠華宵以中將姬聞名的前兩年,竹久夢二最初的畫集《夢二畫集——春之卷》才剛出版,兩人的起步時間可說是大致相同。竹久夢二像是大正時代的吟遊詩人與畫家,文字與繪畫充滿原創性,他的夢二式美人是抽離現實、不食人間煙火的城市童話。與之相較,高畠華宵更像是與消費時代同步的作品,他筆下的女性則是城市消費空間裡的時髦女性,他的女性造型有兩個特點,一是眼睛左右下皆白的三白眼,二是波浪髮型。
就在竹久夢二與高畠華宵以女性造型名噪一時之際,同時期還有位年輕女性作家吉屋信子提筆書寫《花物語》,以文字增添當時少女文化的韻味。一八九四年出生的吉屋信子,比竹久夢二小十歲,出身於重視教育的家庭,自小就開始閱讀兒童文學家巖谷小波的童話作品,八歲開始購買、閱讀《少女世界》。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寫作,投稿少女雜誌,可說是寫作才華逐漸顯露。成長於栃木縣的吉屋信子就讀高等女學校時,在學校舉辦的演講會裡聽到農業博士,也是《武士道》一書的作者新渡戶稻造對傳統賢妻良母觀念的批判,這對十二歲的吉屋信子有很大的啟發,此刻,她寫作才華已顯露,一心想要到東京升學,然而,這個想法卻被父母阻止,他們希望她學些插花、裁縫,然後結婚。
十九歲的吉屋信子決心離家追求自己的理想,她隻身到東京投靠就讀東京帝國大學的哥哥,在東京她開始拜訪結識文學界的人物,也開始發表作品。吉屋信子與《青鞜》的成員多所交好,也在《青鞜》發表詩作與小說。有趣的是,她的人生轉折與竹久夢二類似,竹久夢二與革命告別,吉屋信子則與女權主義分道揚鑣。附帶一提的是,她少女時期到東京拜訪朋友時,特別慕名到港屋,可惜沒有遇到竹久夢二。一九一六年吉屋信子二十歲,這一年在《少女畫報》發表了《花物語》的第一卷《鈴蘭》,獲讀者熱烈迴響後,自此開啟了吉屋信子的花物語時代,花物語在《少女畫報》連載了長達八年的時光。
所謂的花物語,從形式上來說,是指她的小說題名都以花命名,從內容上來說,則是以少女同儕之間的故事為主題。吉屋信子的文字極富魅力,字裡行間有古典日文的優雅,也時而夾雜外來語增添異國趣味。她的小說背景,經常是跟外界隔絕的寄宿學校,那裡是少女們的小宇宙,寄宿學校會有從國外來到日本的外籍修女,更重要的是同儕少女們,來自不同家庭,有不同的人生際遇與價值觀,閨蜜之間看似是同學關係,但卻又有細微難以明言的情愫,S(Sister 的S之意,エス)正是少女小說中的核心。大正時代吉屋信子的少女小說熱潮,迥異於明治末期的「教訓小說」,彼時高等女校命令剛頒布,很快地少女文化也隨之開展,不過,剛開始的教訓小說無非透過小說裡少女的不幸際遇告誡少女仍應謹守賢妻良母的分際。像《花物語》這樣的少女小說很快地在大正個體萌發的年代裡綻放。
日本文學巨匠,一九六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一九二七年已完成《伊豆的舞孃》,一九三七年也完成《雪國》等流傳後世的經典之作,有趣的是,一九三八年他也在老牌少女雜誌《少女之友》(少女の友)發表連載小說《乙女之港》(乙女の港)。川端康成善於捕捉細膩情感,《乙女之港》當中,基督教女校、文字裡象徵異國氣味的外來語、學姊學妹之間微妙情感等元素,是相當典型的少女小說模式。《少女之友》是一九三○年代最突出的少女雜誌,吉屋信子與川端康成都在這裡發表小說,然而,小說是以文字導引讀者進入想像世界,小說插畫賦予小說具象的呈現,也給予讀者美的饗宴,中原淳一便是一九三○年代《少女之友》插畫群中最受矚目的一位。
一九一三年出生的中原淳一,小了竹久夢二等人將近三十歲,美術學校畢業之後便在高級洋服店裡設計服裝,一九三五年二十二歲之際進入《少女之友》,他一方面繪製小說插畫,一方面發揮原本的設計長才,開設少女服裝的專欄。中原淳一進入《少女之友》的時間點,也正是竹久夢二的晚年,冥冥中似乎有交棒的意味。中原淳一確實延續了竹久夢二的味道,他創作許多少女服飾款式,畫中的少女卻不像高畠華宵,緊密結合時髦華麗的消費空間,反而更帶點夢二式美人那種脫俗的味道。
大正時代到昭和前期的少女時代,文字與畫共同醞釀。
Photo Credit: 蔚藍文化出版
大正時代到昭和前期的少女時代,文字與畫共同醞釀。
少女元素的承接
少女漫畫是日本漫畫中的重要類型,大正昭和前期的少女時代就像是提供成長的土壤。手塚治虫一九五三年開始連載的《緞帶騎士》是少女漫畫的先鋒,故事的主角從小女扮男裝成長,這個構想來自手塚治虫家的鄰居——寶塚歌劇團,全團都是女性演員,故事中男性角色則是反串演出,寶塚歌劇團成立於一九一三年,不折不扣的大正產物。
戰後日本少女漫畫的發展,「花之二十四年組」扮演相當關鍵的角色,花之二十四年組是指一九七○年浮現的幾位少女漫畫家,諸如青池保子、荻尾望都等,都是在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前後出生而有此稱。可惜花之二十四年組的漫畫家未有美術館,倒是一九五○年出生、一九七五年以漫畫《小甜甜》聞名的五十嵐優美子,在岡山縣倉敷市設有五十嵐優美子美術館。從倉敷沿途步行到美術館,像是從古典走向現代的過程,沿途四處可見優美的古典建築,漫步途中,也才發現日本棒球一代名將與教練星野仙一的紀念館也在倉敷。接近五十嵐優美子美術館處,開始看到少女漫畫裡的俊男少女看板,小甜甜就在不遠處了。
「有一個女孩叫甜甜,從小生長在孤兒院」的歌聲在腦海裡響起,我突然想到,孤兒院不就與吉屋信子小說裡的寄宿學校相似?主角都脫離家庭,與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在同一空間下朝夕相處,孤兒院裡也有修女,這些元素不也是從大正昭和前期少女時代傳承下來?
五十嵐優子美術館。

Photo Credit: 蔚藍文化出版
五十嵐優子美術館。
相關書摘 ►《從北齋到吉卜力》:咖哩與味噌——《名偵探柯南》與《烏龍派出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從北齋到吉卜力:走進博物館看見日本動漫歷史!》,蔚藍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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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政亮
解讀日本動漫,除了從娛樂或產業經濟層面之外,可以更深入探索文化層面。
就讓我們在令和的新時代,回望江戶到平成的動漫記事,來趟心靈的壯遊!
「外國人之所以不看漫畫,就是他們的國度沒有手塚治虫。」
日本朝日新聞以這句話向手塚治虫致敬。
相對來說,身為台灣人,對日本漫畫再熟悉不過,許多人的孩提記憶中,絕對少不了租書店,在書架上挑本《怪醫黑傑克》或者《原子小金剛》,然後鑽入靜謐而神祕的漫畫世界裡,度過大半時光。
手塚治虫是日本戰後昭和時代大眾文化代表人物,而後則有宮崎駿讓日本漫畫站上國際舞台。因此,一般探討日本動漫時,往往聚焦於二戰後的蓬勃發展。
然而本書要再將時光向前推移,以江戶末期為起點,尋找日本漫畫浮現契機,以及如何奠基,進而演繹出影響遍及全世界的動漫文化。藉由日本各地動漫相關博物館做為進入歷史洪流的時光機,悠閒漫步漫畫家養成的時空背景。
從北齋、田河水泡、竹久夢二、岡本一平,到也成為台灣五六七八年級生集體記憶的哆啦A夢、名偵探柯南、小甜甜、櫻桃小丸子、烏龍派出所等等,探入漫畫家的心靈,並以其作品為鎖鑰,打開日本動漫文化深厚的底蘊與精彩。
二○○九年開始,
作者歷時十年造訪日本動漫相關博物館。
博物館不只是個展示空間,也是一條歷史幽徑,在那裡,我們窺見日本動漫是時代變遷與漫畫家心境的交織。解讀日本動漫,除了從娛樂或產業經濟層面之外,可以更深入探索文化層面,就讓我們在令和的新時代,回望江戶到平成的動漫記事,來趟心靈的壯遊! https://tinyurl.com/y4rtr5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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