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的「無我」佛家的「無我」 | 邵頌雄 | 立場新聞 http://tinyurl.com/y62rd63x
「無我 (anattā) 」是佛家最根本的教義,也是不少學人最先接觸的佛家思想。但「根本」卻不等同「基礎」,若以為這是佛家最粗淺的教理,則屬誤解。實際上,「無我」是佛家最難理解的思想、最難證知的經驗,也是最富爭議、最多歧異的教法。
淺嚐法味者,或認識一期生命不過是五聚基本元素(「五蘊」或「五陰」,pañcakkhandhā)組合而成,而這五聚元素——包括物質現象(「色 (rupa) 」)、精神感受(「受 (vedana) 」)、思想活動(「想 (saññā) 」)、行為傾向(「行 (sankhāra) 」)和分析了別(「識 (viññāna) 」)——皆無常而不斷變異,當中並無恆久不變、獨立自存之「我」可尋,故云「無我」。依此推論,由各種短暫而不耐久的條件(「因緣和合」)所建立的生命體,不但有生、老、病、死,也說為一種「假合」現象。如經云:
唯有空陰聚,無是眾生者;如和合眾材,世名之為車;諸陰因緣合,假名為眾生 [1] 。
若妄執「和合假」為「真實我」,是即「無明」,佛家視為流轉輪迴之根本。經言:「諸沙門、婆羅門見有我者,一切皆於此五受陰見我」 [2] ,即是此意。若以現代生活語言譬喻,此猶言一台電腦系統,既有「硬件」部分(如生命之「色」),亦有「軟件」部分(如生命之「受、想、行、識」),但硬件可以隨時壞掉、升級,軟件也要不時重裝、更新,當中並無不變元素可執為電腦系統的「真實本體」。這樣的「無我」思想,並不難解,不少學人對「無我」的理解,卻亦到此為止。
如此解讀佛家的「無我」觀,當然不能說之為誤,因為我們不難找到經文依據。此如《雜阿含經》所言:
色無常,若因、若緣生諸色者,彼亦無常 。…… 如是受、想、行、識無常,若因、若緣生諸識者,彼亦無常 [3] 。
同經另卷復言:
色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觀者,名真實正觀。如是受、想、行、識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者,如是觀者,名真實觀 [4] 。
這裏提到的觀察,如以哲學或邏輯思維的方向來審視,其實可以看到一些值得商榷之處。如說物質(「色」)無常,或應無異議,但何以能就此便得出結論,謂「無常即苦」? 無常是否必然導致苦痛?此後說「苦即非我」,然則苦又何以能與「非我」等同起來?
於此並非批判佛家的說法缺乏邏輯。事實上,學人往往需要對多部佛典整合來讀,才能對教法整理出一個梗概,不能僅就一經一論便作分析。《大藏經》中另有契經 (sūtra) ,對上述疑問有詳細解說,例如所言「無常即苦」者,是指凡夫不如實了知「一切世間動不動法,皆是敗壞不安之相」 [5] ,而一廂情願地以主觀意願妄執為真實、恆久的存在時,則其「苦」必生。這裏說的,是一種反思萬事萬物本質的靜慮觀察,一種配合禪修以將心置於遠離虛妄分別的鍛煉。換言之,佛經(尤其小乘佛經)應被視為佛陀指導弟子冥想禪修的紀錄而非一種對事物及人生有系統的哲理推演,是故不宜不加細察便以哲學或心理學等解讀,否則如此概括性的「理論化」理解,很容易墮入「偽哲學」窠臼。
我們讀詹姆斯(William James)於百多年前出版的《心理學原理》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6] ,當中把「我」分析為「經驗我 (empirical self) 」與「智思我 (knowing self) 」,後者復分為「物質我 (material self) 」、「社會我 (social self) 」與「心靈我 (spiritual self) 」等,不難發現其對「自我」的分析,實比佛典系統而細微。同理,休謨 (David Hume) 對「無我 (non-self) 」的解釋,也比佛家縝密。然而,這種對「我」所作的理論解構,卻非佛法本懷。強把佛法作哲學解讀,其實有點不倫不類,因為無可避免地對於原非屬「哲學體系」的佛家教義中可作理論探究的內容擷取出來,卻把不合討論的部分棄掉,如此可謂兩邊不討好,攀附哲學的部分固然不會像現代哲學般嚴謹,而「非哲學」部分則被割裂不顧。由是,對佛法的理解也難免有所歪曲。筆者早前寫了一篇〈論「四諦」〉的文章 [7] ,便是以近代學者 Eviatar Shulman 的著作 [8] 為基礎,論說佛家的四諦學說「重點只在依靠禪修,矯正已歪曲的心理狀態,寂滅虛妄分別而生之『苦』,並非以消極厭世的心態來處世」,所言與本文倡議以禪修導引角度來看佛家的「無我」教法,建立於同一個立足點。
早期歐美學者初接觸印度宗教,從歷史、文獻、宗教、哲學等學術範疇來試圖認識,為佛學研究奠下基礎,可謂無可厚非;然而,逾百年已過去,若我們現在仍恪守這樣的歐美學術思想框框,來界定一個古老印度宗教的思想,則是盲目依從、懶於思考。以哲學思維來解讀佛家教法,其實問題甚多。如哲學化的「四諦」,易被曲解為悲觀消極、缺乏發展動力、遇難潛逃等;純依理論闡釋「無我」,亦同樣有不少難以解決的問題。
以純理論來理解「無我」等教法,卻並非只限近代學者所為。千百年來,佛門內不同宗派也衍生出各式各樣的理論,試圖解決佛家「無我」說與其他教法之間的深層矛盾。佛教與印度教主張最大的不同,是不認同《奧義書》 (Upaniṣad) 所言以「梵 (Brahman) 」為萬法之源,由此化出宇宙種種,包括生命。印度教認為生命的主體,是由「梵」生衍的「我 (Ātman) 」。流轉輪迴的生命,若能把「我」歸於「梵」,令「梵我一如」,便是從輪迴解脫 (mokṣa) 的關鍵。此所謂「我」者,近乎耆那教所說之「命 (jīva) 」,都指流轉生命中常住不變的載體。正因為有此載體,生命的輪轉得以解釋為同一個「我」的無限輪迴;至於解脫,亦可理解為這個「我」達至超脫輪迴苦痛、與宇宙本體融而為一的常恆狀態。然而,佛家既不承許有「我」或「命」,卻跟絕大部分當時的印度宗教一樣,認為生命有不斷流轉的「輪迴」現象。由是,「無我」與「輪迴」便成無可調和的矛盾命題
若佛家不建立輪迴,其「無我」思想與印度的唯物主義學派順世論 (Lokāyatika) 的主張幾近無異。我們從《大乘廣百論釋論》可以看到順世論思想如下:
順世外道作如是言:諸法及我,大種為性,四大種外,無別有物,即四大種和合為我,及身心等,內外諸法。現世是有,前後世無,有情數法,如浮泡等,皆從現在眾緣而生,非前世來,不往後世 [9] 。
驟眼看來,此說與上述的佛家「無我」觀如出一轍。當建立「無我」與「輪迴」為同一思想體系時,即使佛家內部亦提出種種疑問。此如《阿毘達磨俱舍論》所言:
若定無有補特伽羅,為說阿誰流轉生死?……
若我實無,誰能作業、誰能受果?……
實我若無,云何得有憶體、誦習、恩怨等事?…… [10]
此猶言:無有「我」的話,如何能把前世今生連結起來而說有「輪迴」?無有「我」的話,現今所受的「果」,是誰所做的「業」?無有「我」的話,何以佛家開許前生記憶的現象?
讀者也不妨想想,當有法師說「我的法號叫『無我』」、當有學佛的人矢志云「我要證得『無我』」時,那是否自相矛盾的說法?抑或是自我否定的心態?精進一生、出離塵世,若說不是為了「自我」來求解脫,那是否自欺欺人的說法?這個「我」冀能得證「無我」,其所得的證果,是否「以『無我』為『我』」,一如「無印良品」一樣,以「沒有名字」作為商品的品牌名字?
以上所言,都是現實生活中,筆者見過學佛者的一些心理糾結。若不斷欲求「無我」,其實是高舉「我」以作否定,令學人無時無刻都自覺「我」的存在,可謂與佛家的證智背道而馳。大乘佛教提出的「菩提心」,鼓勵學人為度脫一切眾生而修學,且於化度一切眾生的當下,能以智慧而見實無眾生得滅度者,這樣「智悲雙運」的建立,或許也是引導學人體會「無我」的方便施設 --- 這個處理「無我」的方法是筆者認為比較理想的。
畢竟「菩提心」乃屬修持上的建立,回到理論上的爭持,不同佛家宗派其實都對「無我」而「輪迴」這兩難問題,各有不同的主張;對於流轉六道的有情,或稱之為「補特伽羅 (pudgala) 」者,亦有不同建立。
此如部派佛教時期的犢子部 (Vātsīputrīya) ,便建立了一個「非即蘊離蘊」之補特伽羅:
其犢子部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謂實有我,非有為、無為,然與蘊不即不離。佛說『無我』,但無即蘊離蘊,如外道等所計之我,悉皆是無。『非無』不可說,『非即蘊離蘊我』既不可說,亦不可言形量大小等,乃至成佛,此『我』常在 [11] 。
此所建立的輪迴載體,非即五蘊(否則便有生滅、非恆常),亦非離五蘊(否則便如其他宗派建立的「神我」),而名為「不可說」之我。他們認為佛陀否定之「我」,僅為即五蘊或離五蘊的生命本體。如此成立一個「自體實有」的「不可說我」,是否背離佛陀教法、是否詭辯,可留待讀者及學人自行判斷。有趣的是,這種對「無我」的理解雖與近世普傳的說法大異,然據玄奘法師遊學印度時所記,犢子部的其中一派名正量部 (Saṃmitīya) ,繼承了犢子部「補特伽羅自體實有」的學說,卻是當時印度最興盛的佛門教派。
除犢子部的「非即蘊離蘊補特伽羅」外,其他部派建立的「細品意識 (śūkṣma-mano-vijiñāna) 」、「種子 (bīja) 」、「三世實有 (sarvām asti) 」,以至後來的「阿賴耶識 (ālaya-vijñāna) 」等,都以不同方式試圖解決「無我」如何輪迴、如何解脫的問題,於此不一一詳述。但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如此以新添理論來堵塞「無我」學說的漏洞,證明「無我」本身並非一個無懈可擊的理論。我們甚至可以說,「無我」從來不是一個哲學理論,只是修行人經驗到的一種精神境界。
回說老問題:既然「無我」,誰在輪迴、誰能解脫?筆者的理解比較玄,也並沒有像部派佛教那種理論學說的建立,設想的比喻如下:此如一道川流不息的河流,當中河水被小孩掏出,放入冰塊容器,置於雪櫃冰格之內;須臾,容器內結成之冰塊,妄想自己為獨立自存的「我」。淘氣小孩卻不斷把容器從冰格拿出,令冰塊融成水後又復凝冰,周而復始,於冰塊而言猶如永劫輪迴。最後,有智者把容器內的冰與水都倒回河流之中,讓其回歸本然。當中,從來沒有真實的「冰我」在輪迴、也沒有真實的「冰我」得解脫。
整個學佛過程,只是虛妄不實的「自我」逐步被瓦解,以達遠離虛妄分別、如實正觀本然的智慧境界而已,沒有一個「真我」在輪迴、達解脫。佛陀教法引導學人體會的,或說為「無我」、或說為「空」,無非即此境界而已,非為哲學或邏輯理論的玩意。
註:
《雜阿含經》no. 1202(大正 · 二, no. 99 ,頁 327),相當於南傳《尼柯耶 · 相應部》 (Saṁyutta Nikāya) 的《比丘尼相應》 (Bhikkhunī-saṁyutta) 第 10 經。
《雜阿含經》 no. 45 (大正 · 二, no. 99 ,頁 11),相當於南傳《尼柯耶 · 相應部》的《蘊相應》 (Khandhasaṃyutta) 第 47 經。
《雜阿含經》 no. 11 (大正 · 二, no. 99 ,頁 2),相當於南傳《尼柯耶 · 相應部》的《蘊相應》第 22 經。
《雜阿含經》 no. 9 (大正 · 二, no. 99 ,頁 2),相當於南傳《尼柯耶 · 相應部》的《蘊相應》第 15 經。
《佛垂般涅槃略說教誡經》,大正 · 十二, no. 389 ,頁 1112 。
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 1890.
刊於香港《明報》「世紀版」,2019年2月27日。
Eviatar Shulman, Rethinking the Buddha: Early Buddhist Philosophy as Meditative Percep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大正 · 三十, no. 1571 ,頁 195 。
大正 · 二十九, no. 1558 ,頁 156 。
窺基,《異部宗輪論疏述記》,續藏· 五十三, no. 844 ,頁 5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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