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傳》,又稱《崔鶯鶯傳》、《會真記》,唐朝著名詩人元稹著,是《唐人傳奇》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
本事
劇情在於張生對崔鶯鶯一見鍾情,鶯鶯礙於禮教,拒絕了張生的求愛,而侍女紅娘在其身邊勸解,兩人成功相戀後,如膠似漆,後來張生赴京趕考,張生說自己不能壓住她的妖,怕像周幽王一般引致禍端,便與其斷絕聯繫。鶯鶯只能自怨自艾。 各自婚配後,張生回京,對崔鶯鶯情愫又起,以兄長的身份讓崔鶯鶯丈夫催她相見,崔鶯鶯勸其「憐取眼前人。」
鶯鶯傳是唐人傳奇中最著名的一篇,故事廣泛流傳,北宋以降,士大夫「無不舉此以為美談,至於倡優女子,皆能調說大略」[1]。元代王實甫據此改編成雜劇《西廂記》
禁書
王實甫根據《會真記》所寫的《西廂記》曾被明清朝廷列為禁書。小說《紅樓夢》中有賈寶玉與林黛玉在大觀園偷看禁書《會真》,即是《西廂記》。
故事主角的原型考證
宋代蘇軾認為張生是元稹的好友張籍。王銍在《〈傳奇〉辯證》考證張生為元稹本人,並認為鶯鶯為元稹姨母鄭氏與永年縣尉崔鵬之女崔氏,即元稹的表妹。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鶯鶯傳》者,……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
近人陳寅恪從元稹詩集一首《曹十九舞綠鈿》,假定「曹十九」是「曹九九」的訛誤,又說「九九」二字古音與鶯鳥鳴聲相近,認為崔鶯鶯應是名叫「曹九九」的「酒家胡」[2],「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於中亞種族」[3],因「中亞胡人善於釀酒」,得出曹九九是「酒家胡」的結論。但亦有持不同觀點,卞孝萱在《元稹年譜》中指出,「『工於投機取巧之才人』元稹,怎麼忽然蠢起來,把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酒家胡』,說成自己的姨妹?」
---------------------------------
元稹擁有北魏鮮卑皇室血統,幼時卻家境貧寒。後來,他更登上宰相之位,位極人臣!可惜好景不長,元稹被貶往地方。宦海沉浮幾年後,元稹暴病而亡,從患病到去世僅僅1天。
元稹、白居易
都說一個人去世前,生平的浮光掠影會從眼前划過,這時的元稹會想起誰?劉采春?薛濤?韋叢?崔鶯鶯?還是白居易?
根據魯迅、陳寅恪等多位名人考證,《鶯鶯傳》里的男主角張生的原型,就是作者元稹本人。這部作品影響之大,直接引發了後世的《西廂記》
陳老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801年,23歲的元稹仕途方起,17歲的崔鶯鶯待字閨中,命運讓他們相遇。初遇時的驚為天人,讓元稹久久不能忘懷。二人以詩傳情,紅娘牽線。元稹妙解詩中意,半夜翻牆入閨中。一來二去,兩人情根深種,終於突破禮教大防。
元稹翻牆
然而一年後,元稹為了仕途,最終拋棄了崔鶯鶯。同年,元稹寫下《鶯鶯傳》(另有804年、805年一說)。這時的元稹已與尚書之女韋叢成婚。不難看出,這兩段感情極有可能「撞車」,元稹為了仕途,娶了尚書之女業已成為事實。
然而在《鶯鶯傳》文末,元稹以真人出場,與另一個自己(張生)對話。「你們為什麼不聯繫了?」然後張生義正言辭地將崔鶯鶯說成尤物、妖孽之流,與前文崔鶯鶯的形象極度不合。
張生
在這裡,文章轉折得極其突兀,引用的比喻極其誇大、荒誕,張生能和周幽王做對比嗎?站在讀者的角度,張生詆毀崔鶯鶯的言語,不僅沒讓崔鶯鶯的形象大跌,反倒是讓張生變得虛偽不堪。
以元稹的水平,要寫臭崔鶯鶯,他可以有一百種方法,比如:崔鶯鶯和隔壁老王好上了、崔鶯鶯腳踏三隻船等。可他偏偏借張生之口,以一種「我認為她是妖孽」的言語論斷,配以及其誇張、荒誕的比喻,來描寫崔鶯鶯。這其實是對張生,也是對他自己徹徹底底的反諷。
然而元稹千不該萬不該將男女之事(會真詩),寫入作品中。就算元稹開了艷詩先河,當了艷詩鼻祖,這也是對女生極其不尊重的。
鶯鶯已遠,韋叢也於婚後七年病逝。髮妻病逝前,元稹與大他11歲的女詩人薛濤,在四川相愛,幾個月後草草收場。髮妻病逝後,元稹悲痛欲絕,寫下多首悼亡詩,其中兩首已然曠世:
韋叢
其一:貧賤夫妻百事哀。
其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風流如元稹,他自己死後,誰來又來為他寫悼亡之作呢?還好有白居易。元稹處在三妻四妾的古代,既多情也痴情,心向仕途,卻留給後世無數的佳作。其中,又尤以其二的末句最為繾綣意懶。
倉央嘉措
數個世紀以來,無數人讀之,眼淚都無從落款。直到清朝初年,倉央嘉措天縱奇才,隔空臨對,終於給出了他翼盼太久的回答:
半緣修道半緣君,不負如來不負卿。
-------------------
《鶯鶯傳》為唐代愛情傳奇,又稱《會真記》,作者元稹,與白居易並稱元白,兩人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本篇篇幅拉長,在小說演變史上已具備完整結構,結局以悲劇收場。是元代雜劇王實甫《西廂記》前身,清代金聖嘆將西廂記列為天下六才子書之一。為便於區隔說明,各段標題為編者自加。
鶯鶯傳
一、張生寄住普救寺,巧遇崔家避兵禍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溫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絕對不做。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鬨,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了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但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著,始終保持穩重。所以雖然已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 
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麼這樣說呢?凡是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注意的,憑這點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這才了解張生。
無幾何,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旅遊。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裡面。
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
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家寡婦姓鄭,而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旁支的姨母。
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
這一年,鎮守地方的將領渾瑊死在蒲州,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辦喪事時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
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
崔家財產很多,又有眾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
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
在此以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託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自此才安定下來。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
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大廳舉行宴飲。
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 
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著孩子,不幸趕上軍隊大亂,實在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女,多虧你給了他們再次生命,怎麼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樣看待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
二、鶯鶯含羞見張生,紅娘牽線促情緣
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
接著叫她女兒拜見:「快快出來拜見妳的兄長,是仁兄救了妳。」過了好久女兒仍未出來,推說有病。
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
鄭姨生氣地說:「是妳的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妳就被賊人擄走,還能講究什麼遠離避嫌呢?」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
過了許久她才出來,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加新鮮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豔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
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
張生非常驚訝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見禮,之後她坐到了鄭姨的身旁。因為是鄭姨強迫她出見,因而眼光斜著注視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張生問她年齡,鄭姨說:「現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
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崔氏的女兒根本不想回答,宴會結束了只好作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找到機會。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
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裡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向紅娘說出自己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害羞跑走了,張生感到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
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洩。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丫環於是對張生說:「公子您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向人洩露,然而崔家的親戚您是了解的,為什麼不憑著您對崔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
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絝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
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控制自己。這幾天來,走路忘了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也感覺不出飽還是沒飽。恐怕過不了早晚,我就會因過度相思而死。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繁瑣得很,少說也得花三四個月,等到那時恐我也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妳說我該麼辦呢?」
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
丫環說:「我們家小姐守貞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尊敬的人,也不敢用不正經的話觸犯她。小女的主意,就更難使她接受了。但是小姐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怨恨思慕的情形常持續很久了。您要不要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
三、張生挑弄傳愛意,夜半無人會西廂 
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
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小姐讓我交給您的。」
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
張也微微地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陰曆十五的晚上,張生於是把那棵樹當作梯子爬過牆去。
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
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
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
紅娘十分害怕,說:「公子您怎麼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中召我來的,請妳替我通報一下。」
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
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此行一定會成功。
四、鶯鶯矜持絕情緣,躊躇難決暗幽會
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
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
「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託。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試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
「兄長恩德,救了我們全家,這是夠大的恩情了,因此我的母親把幼弱的子女託付給您,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了淫亂放蕩的詩歌?開始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但最後卻乘危亂要挾需索,這是以亂易亂,二者相差無幾。假如不說破,那麼假借保護別人而實則欺騙虛偽的行為,是不義;若是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呢,卻辜負了人家的恩惠,是不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實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詩章,願意自己說明,又怕兄長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誘使您必定到來。如果有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裡有愧嗎?只希望您用禮約束自己,不要再陷入淫亂的泥淖裡。」
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過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著窗戶睡覺,有一晚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
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
安慰張生說:「到了!到了!還在睡覺幹什麼?」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
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
不久,紅娘就扶著崔小姐來了。來了後看到崔小姐得容貌羞澀,和順美麗,力氣好像支持不了身體,跟從前的端莊完全不一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
那天晚上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認為是從人間來的。 
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
又過沒多久,寺裡的鐘響了,天就要亮了。紅娘催促著趕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扶著小姐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
張生在天還濛濛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妝品的痕跡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晶瑩發亮。這以後又過十幾天,一點也沒有關於小姐的消息。
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
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韻,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了她,讓送給崔小姐。
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
從此小姐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進來,一塊兒安寢在以前所說的「西廂」那地方,幾乎一個月。
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之。」
張生常問鄭姨的態度,小姐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
五、張生遠行赴長安,小姐幽怨未曾言
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
不久,張生將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小姐。崔小姐彷彿沒有為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小姐沒有來。張生於是向西走了。
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
過了幾個月,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小姐又聚會了幾個月。
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
崔小姐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見到她的字和文章。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她,崔小姐也不大看。
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
大體上講崔小姐超過眾人,技藝達到極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用話表達出來;經常憂愁羡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表情很少顯現於外表。
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
有天夜晚。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張生偷偷聽到了,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於崔氏之側。
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準備西行。臨走的晚上,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在崔小姐面前憂愁嘆息。
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
崔小姐已經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丟棄,您固然妥當,而我也不敢怨恨。必定要說你玩弄了我, 最終又由您娶我,那也是你的恩惠。就連山盟海誓,也有到頭的時候,你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不能辦到。現在你將早走了,就讓我彈琴,就滿足你的心願。」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
於是崔鶯鶯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發出的悲哀的聲音又怨又亂,不再知道彈的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聽了哭了起來,崔小姐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也沒有來。
六、滯留長安未肯歸,鶯鶯回信愁轉濃
明旦而張行。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
第二天早上張生出發了。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家小姐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       
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
崔小姐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
「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
「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看到這些東西更增加了想念,這些東西更使悲傷嘆息越來越多罷了。
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
你既接受了到京城參加考試的任務,而進身的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下心來。只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是我的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
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譁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
從去年秋天以來,常精神恍惚,像失掉什麼。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在清閒的夜晚自己獨處時,怎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
想到離別憂愁又纏綿,真覺得我們相處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
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
雖然被子的一半還使人感到溫暖,但想念更多更遠。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過去一年了。
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
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想念。
鄙薄之志,無以奉酬。
只是我低下卑微的心,無法向你答謝什麼。
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
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始終堅固沒有改變。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
我從前與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婢女引誘了我,於是我就私下與你誠心交往。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
你借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像投梭那樣的拒絕。等到與你同居共處,情意深濃,而我愚蠢淺薄的心,總認為終身有了依靠。
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
哪裡想到見了你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給我造成了羞恥,不再有光明正大做妻子的機會。
沒身永恨,含嘆何言?
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
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如果有仁義的人肯用心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成全這樁婚事,那麼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著時那樣高興。
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
或許像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隨便,忽略小的方面,只看大的方面,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挾的條件,那麼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憑借著風雨露水,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
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了。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抒發不出來。只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
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使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敝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
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之物。『玉』取它的堅固潤澤永不改變。『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被看重,我的心意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環那樣不能解開。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借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
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心近身遠,相會恐怕再沒有機會了。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里相會合。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不要把我永遠放在心上。」
七、元稹唱和會真詩,才子佳人多情思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
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了,由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
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就把這事作一首《崔娘》絕句詩:「潘郎容貌的清潤美好連玉不如,冰雪初融的中庭長出芬芳的蕙草。風流才子有著許多青春情思,蕭娘在一紙書裡卻哭斷了肝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河南的元稹亦接著張生的會真詩,又作三十韻。詩寫道: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
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櫺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顏色。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風吹拂著院中的竹子,聲如龍吟,鸞鳳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儀仗隨著西王母,雲中托著玉童。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著濛濛細雨。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
繡鞋上嵌著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繡有不明顯的龍形花紋。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著,綢緞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從瑤華浦,前往碧玉宮。因為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絕,實際上心中已默許。低頭時像蟬翼似的髮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的玉蒙上了一層灰塵。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著絲綢被子。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向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溫暖已融化。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而肌肉豐滿。
無力傭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著身子。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綠色。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戀戀不捨產生遺憾,情意纏綿難以結束。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瞳瞳。
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衝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陽也漸漸出來了。
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乘著野鴨回歸洛水,吹簫的人也登上嵩山。衣服上像沾上麝香,枕頭上滑膩還殘留胭脂。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衝。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高,也難飛。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只有蕭史一個人,仍留在樓中(弄玉已經不知何住)。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
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的,然而張生的念頭早已斷了。元稹與張生特別有交情,便問他關於這事的想法。
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嘆。
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東西,不禍害他自己,一定禍害別人。假使崔家小姐遇到富貴的人,憑藉寵愛,能不做風流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龍,我就不能預測她會變成什麼。以前殷朝的紂王,周代的周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家,那勢力是很強大的。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它垮台了,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微薄,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絕關係。」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嘆。
八、各自婚嫁組家庭,從此天涯陌路人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
一年多以後,崔小姐嫁給了別人,張生也娶了親,兩人各自有了婚嫁。
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
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小姐住的地方,就通過她的丈夫轉告崔小姐,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
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丈夫告訴了崔小姐。可是崔鶯鶯始終也沒出來。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在臉色上表現得很明顯。
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
崔小姐知道後,暗地裡寫了一首詩:「自從別後日漸消瘦,早已減損容貌光彩,內心早如歷盡千山萬水,懶得再下床見客。妾身不為別人感到羞怯,為了情郎憔悴至此,卻羞於見他一面。」最後也未見張生。
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復知矣。
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小姐又寫了一篇斷絕關係的詩:「以前將我拋棄如今又何必再說,當時甜言蜜語說得那麼可親,我們還是把曾經對待彼此的愛,善加對待眼前愛我們的人身上吧!」從此以後徹底斷絕了音信。
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與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當時的人大多讚許張生是善於彌補過失的人。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個意思,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
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里住宅裡,我談起了這件事。李公佐覺得這件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播這件事。崔氏小名叫鶯鶯,就把此篇名為《鶯鶯傳》。
人物說明:
1. 張生
為人極重視禮教,不輕易接近女色,如此看來,張生應是守禮安分且內斂高雅的年輕人,但是看他往後的作為,又推翻了他原本正面的形象。張生真的是作者筆下的正面人物嗎?他只是外表雖然溫文守禮,但人性中醜陋的一面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表面上張生是因為相思之苦,要與鶯鶯私會,但實際上卻是因色欲薰心,假借相思之名以軟化其心,倘若是真誠要與鶯鶯諦結鴛盟,又何必急於一時?可知張生自一開始便不打算與鶯鶯廝守終身。
鶯鶯之癡情若此,張生竟將之比擬為蛟螭,又比作妲己褒姒,且以尤物來貶低鶯鶯,將自己的負心薄悻合理化,搬出自古以來紅顏禍水的大道理,最後張生娶了名門淑女,鶯鶯也另嫁他人。之後他前往拜訪鶯鶯遭拒時,卻不顧鶯鶯的丈夫在旁,而「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將得不到就日夜思念的心態表露無疑,忘了自己已是有婦之夫。
作者在描寫張生時,首先寫他外貌出眾且守禮安分的一面,又寫他救了崔氏母女一家的義舉,表現出一個有為的青年形象。而後又不著痕跡地寫他見了鶯鶯後「幾不自持」、急於到手的舉動,突顯出此人性格中看似矛盾的一面;但其實這並不是矛盾,而是作者善於把人物的性格通過自己的活動去顯現出來。
2.  崔鶯鶯
作者筆下的崔鶯鶯總予人神秘之感,神秘之處在於她的出場,及她飄忽難以捉摸的某些舉止。她擺出神聖不可侵犯的姿態,以道德來責備張生,似澆了一盆冷水,這是矛盾之一。不久,鶯鶯卻又命紅娘斂衾攜枕而至,這是矛盾之二。前後態度轉變之劇,不但令張生難以理解,想必讀者亦不易理解,但歸結出此中心理轉折如下:
鶯鶯本已被張生打動,故題「明月三五夜」相約在西廂,但因禮教觀念深植於心,也怪他不按正常程序求婚,卻想用私會的方式來追求她,所以臨陣反悔,改為責罵。雖然她責備張生,內心卻覺得不忍,加上自己對張生早也傾心,所以再來找他,於是有了自獻之事。兩人共赴巫山之後,鶯鶯感到後悔,畢竟這麼做不合禮教,所以才會在枕邊哭泣。又過十餘日,鶯鶯都沒來找張生,這期間想必是在情感與理智之間作掙扎。但張生又賦會真詩三十韻來打動她,這次她終究被張生的才華與情意給感動了,又來找他幽會,從此兩人便拋禮俗於不顧,「朝隱而出,暮隱而入」熱戀起來。
作者對鶯鶯的描寫極為細膩,利用一些看似互為衝突的情節,來表現鶯鶯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呈現出像鶯鶯這樣的小女子,是如何地受禮教所綁縛,又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拋去禮俗於不顧。從一個端莊的閨秀,變成與情人私下歡愛的女子,這其中的轉折,作者交代得非常合情合理,因為鶯鶯並不是與張生一拍即合,共效雲雨之歡,乃是經歷一番內心掙扎,而現諸於外,便是一連串令張生費解的舉動,在透析鶯鶯的內心之後,這些舉動都是可以讓人理解,而且也令人同情的。
雖然她明知道兩人是沒有結果的,但還抱著一線希望。之後陸續寫了幾封情真意切的信,但仍舊喚不回張生,她最後也死心另嫁他人,就算張生已另娶他人,鶯鶯最終仍希望他將昔日對她的情意,拿來珍惜現在的妻子。
賞析
《鶯鶯傳》又名《會真記》,是唐傳奇小說中的名篇佳作、《西廂記》故事的最早來源。本篇在小說的題材類型而言,是現存唐傳奇中第一篇純然描寫現實生活中男女情愛的小說,只有在《鶯鶯傳》出現之後,才陸續有《李娃傳》、《霍小玉傳》等以唐代普通男女的愛情生活為關注焦點的作品。
這是一齣「始亂終棄」的愛情悲劇,寫張生和崔鶯鶯相見、相悅、相愛,最終決絕的故事。鶯鶯的形象刻畫得很成功,小說細緻地展示了鶯鶯充滿矛盾的內心世界:既有青春的覺醒、對愛情的渴望,又有在禮教束縛下的猶豫徘徊;既有對封建禮教的大膽反抗,又有聽憑命運擺佈的自怨自艾。鶯鶯與張生由相遇到結合的過程,既是一個情、禮衝突最後以情勝禮的過程,也是一個集渴望、擔憂於一體的過程。小說末尾寫張生拋棄鶯鶯,斥鶯鶯為「必妖於人」的「尤物」,「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於作者或有為張生文過飾非之嫌,而在客觀藝術效果上卻起到了對愛情不專一行為的批判,產生了真正打動人心的悲劇力量。
作者善於以細節描寫來刻畫人物的性格特徵,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動,尤工肖像描寫,往往三言兩語,即飛筆傳神,如鶯鶯初見張生時,「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表現出一個名門少女所特有的端莊、嫺靜而又嬌羞、矜持的性格特點。小說在敍述描寫中還不時雜以短小精當的詩作,穿針引線,醒目提神,強化了作品的抒情性和悲劇效果。
張生是中國古代青年知識份子的典型,他為愛欲所驅動,卻又為禮教所束縛。張生的「忍情」不是單純由他個人的品行與性格所決定,而是整個社會大機器運轉的一個部分。張生行為的前後矛盾、出爾反爾在相當程度上就是迫於社會壓力,畏懼輿論對自己不合禮法的婚戀議論紛紛,而不得以做出拋棄愛人、愛情的選擇。
而作者在塑造鶯鶯此一角色時,也爲我們塑造了一位溫柔嫻靜、姿容超俗同時又工於詩書、聰慧過人的少女形象,《鶯鶯傳》故事的發展,進而使鶯鶯此一形象成為千百年來中國封建社會中無數追求愛情,而不為社會所容的眾多少女的一個典型代表,並打動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https://bit.ly/2YsRoED
----------------------
從元稹「鶯鶯傳」探討唐代愛情文學
前言:
愛情文學從唐代開始大放異彩,除了可以歸功於唐代社會風氣的開放,更可以說是小說形式的成熟醞釀出的全新文學主題。葉慶秉先生在其所著之「中國文學史」當中談到唐代傳奇與變文一章時,寫到:「至唐代,國人始懷創作藝術品之心情寫作小說。」而在愛情範疇下更容易感動人心,引起共鳴。在藝術技巧的展現上,亦列舉出具代表性的幾篇文章。而元稹「鶯鶯傳」即其中之一。
一、鶯鶯傳內容簡介:
「鶯鶯傳」為元稹最引後人爭議的作品,故事是在描寫張生與崔鶯鶯的一段悖德之戀,最後無疾而終的一場愛情。張生是崔家的恩人,在拜訪崔家時對鶯鶯一見鍾情,但鶯鶯出現時卻展現出冷淡高傲的姿態;後來經由侍俾紅娘的穿針引線,竟也在未定名份時候就獻身於張生,在不見容於社會的激情當中,隱密的幽會與內心期許張生的表態、到後來發現張生無意負責,甚至自言:「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這樣的低姿態仍換不到張生的半點同情。而後張生絕情離去,更大張旗鼓的公開鶯鶯的書信,將鶯鶯比為妖,藉由這段戀情大書自己「忍情」之高尚,無視於鶯鶯將受何種責難,只求博得時人的欣羨與讚嘆。多年後張生竟還以「外兄」名義意圖造訪鶯鶯,卻被鶯鶯以「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一詩拒絕,「絕不復知矣」則是鶯鶯徹底的省悟。
文末張生的再訪,竟還令當時人說他不念舊「惡」、寬宏大量引為美談。「時人多許張生為善補過者」顯示出作者男性觀點對於張生的贊許之意。從這樣的結尾可以看出當時社會還是全然男性思想的社會。將女人放在一個低等的位置,紅顏就是禍水、就是迷惑人心、美麗就是妖魔、就是引人犯罪。男人的色心色膽在道德禮教的壓抑下,仍有諸多藉口與空間,可以恣意踐踏女人、玩弄後不負責任的拋棄,還可驕傲自己抗拒美色的誘惑。
二、鶯鶯傳的話題性與問題:
元稹創作《鶯鶯傳》時矛盾心理在作品中展現;通篇在描寫鶯鶯的美好與令人難以忘情,卻又藉著張生之口說鶯鶯是妖孽。故事當中處處充滿矛盾與描寫不清之處,自然引起後人的好奇與討論。
而大家更以張生爲元稹的自寓作為切入點。這說法以前就有人提出,近代例如魯迅、陳寅恪、卞孝萱等人也都認同此說。如此一來,研究元稹的人免不了一定得深入探討「鶯鶯傳」通篇,無論是寫作時間點、寫作的動機、故事的真實性以及元稹為何要拋棄鶯鶯,都是此篇引起的話題性。
因為沒有一種體裁可以像小說如此貼近現實,時間與空間都在小說的勾勒下具體化,如果能從小說的線索當中拼湊出某一段時間「元稹」與「鶯鶯」交會的事實,更有助於後人研究元稹這個人的個性、甚至是生平的真相。
但是問題就在於,也沒有一種文體像是小說如此真假難辨。有可能感情是真的、情節是假的;人物是真的、事件是虛構的。「鶯鶯傳」這樣一篇勾動人心的愛情小說,確實足夠讓後人研究、探討與證辯了。
三、鶯鶯傳表現出何種愛情文學的發展脈絡:
所以後人能在「鶯鶯傳」這樣一篇小說當中,看到當時整個社會風氣與樣貌。而「鶯鶯傳」所描寫的,也正是唐代愛情故事展開的一般方式。男主角見到一位美麗的女子,便驚為天人。然後徘徊不去,或尾隨不捨,或本人加以挑逗,或賄其下人以傳情。看來好像落入一種很俗套,不太高明的手法,但所表現出的直接與無所顧忌,卻又彰顯當時開明的風氣。
我們可以說,若非唐朝有這般開放的社會風氣,不可能產生以愛情為主體的文學內容。在中國傳統封建社會壓抑下,男女交往都受到嚴格的禮教束縛。既沒有戀愛與婚姻的自由,更沒有正常交往的自由。而在唐代,青年男女不但產生了「愛情自由」的意識,而且還有這種自由的行動。有許多女子,不再甘於被安排、被選擇了。於是小說中便出現了女子反對舊式婚姻制度、為了愛情奮不顧身投入的情節。
而唐代愛情文學另一大主題便是娼妓與進士之戀。而鶯鶯的身分歷來也常被質疑為娼妓之身,無論元稹如何鋪陳崔家與鶯鶯的千金小姐身分,也都被視為元稹美化鶯鶯的修飾之作。而娼妓身份之卑微低賤,在社會上是屬於賤民階級,這階級嚴格的限制著她們,她們不能嫁給士人也沒有自由,甚至可以被人買賣。像這樣的女子無論如何是無法達到與進士結合的標準。
在繁榮的社會背景之下,藝術的發展自然蓬勃,而小說的體裁也因此確立的根基。當小說成為一種固定的藝術形式表現手法,而愛情成為一種精神性宣示性的內容主體,這種取材於現實生活,並對人物性格有深刻的著墨,在情節上的鋪排更趨曲折,讓唐代傳奇小說站穩了文學史上的一席之地,讓「鶯鶯傳」表現出成熟完整的整體感,成為愛情文學發展上第一個豐碩的果實。
四、結語:
鶯鶯傳表現出層次分明的人性。從故事當中可以發現作者的感情流露其中,更可歎看當時社會風氣與現代是如何巨大落差。而作者的愛情觀更在通篇流露無遺。在意識形態上,唐代愛情文學,總可將平民生活及社會現實豐富的反應在故事中。這當然對於後世的作品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亦是小說不朽的價值所在。
愛情小說在唐代確立了它獨特的風格,傳承了各種文學形式一貫的精神:捕捉人性、刻畫情感、觸動人心,在時間長流中屹立不搖。直到現在,世界各地的文豪們無不以小說為主體、愛情為中心來留下生命的痕跡。我們有幸得以一窺古時小說興起的源由、潮流所致的愛情觀,同樣的生命故事橫過千年依舊感動。我想這才是文學最不朽的意義。
---------------------
鶯鶯傳
作者:元稹 唐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兇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無幾何,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託。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翼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絝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試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姦,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託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踰而出,於是絕望。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數月,復遊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劄,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悽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噓唏,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 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託。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託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珮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遊洛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傭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髮亂綠蔥蔥。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曈曈。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歎。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迴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icecasi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