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朝鳳宗族

既然不分男女老幼都有「像歐巴桑的人」，那又何必使用「歐巴桑」這個字眼？只要說他們是「厚臉皮的人」或「不知羞恥的人」就行了

從「女孩」到「大嬸」與「歐巴桑」：女性稱呼背後的性別歧視與年齡歧視｜田中光／獨評讀好書｜獨立評論 https://bre.is/_MCXxRngo9
根據日本的辭典《廣辭苑》（第六版）中的解釋，「歐巴桑」（おばさん）一詞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是「對伯母或叔母表達尊敬及親切的稱謂」，第二種則是「年少者對非親屬的年長女性的親切稱謂」。但社會上其實還流行著第三種意思，那就是「揶揄女性年齡時的稱謂」。
作家內館牧子的小說《年紀的騷擾》中有著以下描述：
日本的女人對於「大嬸」這個字眼相當敏感。譬如有兩個女人在逛街購物，其中一人拿起一件衣服問另一人「這件如何」，如果得到的回答是：「不行，太像大嬸了。」拿著衣服的女人馬上會把衣服扔下。
又譬如有個長期外派至紐約的女強人，即將被調回東京總公司擔任部長。「曾外派紐約」、「女性部長」、「女強人」，這三重形象讓辦公室裡的女職員們感到既好奇又害怕。於是有人打電話給認識這位女強人的海外部女職員，詢問「新部長是什麼樣的人」，如果得到的回答是：「能力很強，但看起來就是個大嬸。」那麼所有女職員得知之後，好奇心與恐懼感馬上會大減。每個人心裡都會想著： 「就算她有三頭六臂，也不過就是個大嬸嘛。」
引文中的「看起來就是個大嬸」，意思幾乎可以跟「俗氣」、「老土」劃上等號。事實上，以30歲以上女性為主要讀者群的時尚雜誌，幾乎都是以「看起來不會像大嬸」為宗旨。就算是從來不讀女性雜誌的女人，光是每天看著電車車廂內的廣告及報紙廣告，一再暴露在類似的訊息中，也會開始產生「千萬不能變成大嬸」的想法，如此一來，「大嬸」一詞自然也會帶有負面意義。
女性雜誌中標榜「擺脫嬸味」的文章，通常會與廣告合作，引誘不希望變成「大嬸」的讀者購買高價的化妝品，到頭來獲得最大利益的還是化妝品公司。不過其他諸如健身器材、調整型內衣、美容院、整形手術等等，引誘女人花錢的手段可說是數也數不完。著有《歐巴桑經濟學》一書的經濟學家中島隆信（慶應義塾大學教授）主張，女人為了不讓自己變成「歐巴桑」，花費會一年比一年增加，當她認為「投入的成本已超過維持女性魅力的好處」時，這個女人就會「變成歐巴桑」：
當成本超過了維持生理上的女性魅力所能帶來的好處時，女人就會變成歐巴桑。換句話說，在我的定義之下，所謂的歐巴桑就是放棄維持女性魅力的女人。
團塊世代與「歐巴桑」
《歐巴桑經濟學》一書中最值得一讀的理論，是將歐巴桑的「厚臉皮」當成一種優點，因為可以「提升經濟效率」。
要是問起「歐巴桑的特徵是什麼」，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會回答「厚臉皮」。既然大部分的人都這麼認為，想必是不會錯的。譬如電車上的座位還有一點空隙，歐巴桑就會要求坐著的人「往旁邊擠一下」，相信大家對這樣的景象並不陌生。有些歐巴桑更狠，甚至會直接將屁股往空隙塞。
周圍的人大多會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厚臉皮，但眾人的觀感對歐巴桑而言不具任何意義，因為歐巴桑早已「放棄了女性魅力」，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在他人心中留下好印象。然而站在經濟學的觀點，減少電車座位的空間浪費就資源分配而言是一種值得嘉許的行為。歐巴桑在許多場合都像這樣對經濟效率的提升發揮了助益。
此外，該書中認定「歐巴桑都很厚臉皮」的根據是「大部分的人都這麼認為」，而令大部分的人都產生這種刻板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其實是流行於1990年前後的「歐巴塔利安」一詞。這個詞是由「歐巴桑」與恐怖電影《巴塔利安》組合而成，出自堀田勝彥所畫的四格漫畫標題，內容則是以厚臉皮的中高齡婦女為主角。從此之後，「歐巴桑」便與「厚臉皮」劃上了等號。換句話說，「歐巴桑」做為侮蔑性字眼也有兩種意義， 一種是揶揄對方上了年紀，另一種則是含有厚臉皮、不知羞恥之類的「特殊意義」。平日隱瞞年齡且想方設法讓自己保持年輕的女人，害怕被他人喚做「歐巴桑」，指的是前者的意義。至於符合後者意義的「歐巴桑」，不管以前者或後者的意義稱呼她們，她們也只會當耳邊風。
「歐巴塔利安」爆發流行的背後原因，其實是「團塊世代」（戰後嬰兒潮）中的女性剛好在這個時期達到「歐巴桑的年齡」。不論性別或年代，總是會有一些厚臉皮的人，但是當母體人數增多時，就會讓人產生到處都是厚臉皮歐巴桑的錯覺。此外，當女性解放運動（Women's Liberation）在日本蔚為風潮的時候，團塊世代的年紀剛好是20歲出頭。倘若將「放棄女性魅力」當成「歐巴桑」的定義，這些婦女成為「歐巴桑」可說是必然的趨勢。因為就在她們剛長大成人的時候，整個社會都在大問「女性魅力是什麼」。
「團塊世代中的男性應該也在同一個時期達到了歐吉桑的年齡，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說這些歐吉桑很厚臉皮？」或許有些讀者心中會抱持這樣的疑問。事實上，當時的歐巴桑與歐吉桑的最大差別，就在於這些歐巴桑不僅人數增加，而且開始從家庭走入社會，發聲的機會也變多了，因此比從前的婦女更加容易受到注意。例如語言學者遠藤織枝便在《女性稱呼大研究──從辣妹到歐巴桑》（三省堂）一書中，針對「歐巴桑」的出現提出了以下見解：
在二次大戰剛結束的那個貧窮年代，食物跟衣物都十分匱乏，每個女人都在為了如何取得這些資源而大傷腦筋。在那個時代，根本不存在所謂的「 歐巴桑」。直到日本的經濟開始起飛，女人不再需要為三餐煩惱，家電產品讓做家事變得輕鬆，而且孩子們都能自己上下學、不必再由母親接送之後，在這些多了不少空閒時間的女人之中才產生了所謂的「歐巴桑」。……我認為社會上開始出現「歐巴桑」，正是因為這些家庭主婦逐漸在各種場合與社會有了緊密連結。
「大嬸」、「歐巴桑」算是歧視用語嗎？
將「中高齡婦女」這個族群統稱為「歐巴桑」或「大嬸」，並且夾帶「厚臉皮」、「不知羞恥」等特殊意義，確實符合「歧視」的定義。以下為日本《現代社會福祉辭典》中對「歧視」的解釋：
統稱以某種社會性的框架認定、避諱與排擠他人，不去理解他人生命之個別具體意義的各種行為。……歧視包含各種不同的層級，有的是蓄意且強烈的歧視行為，有的則是隱含同情、憐憫，卻在無意識之中產生輕微的排擠行為。這些歧視的現象深植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理由就在於我們往往「不帶絲毫批判地接納某些扭曲的框架」。
以前文引用的內館牧子小說《年紀的騷擾》為例，「能力很強，但看起來就是個大嬸」 這句話正符合上述定義。那些女職員不去理解「曾外派紐約」、「女性部長」、「女強人」這些「他人生命之個別具體意義」，並且以「不過就是個大嬸」一語來「避諱與排擠他人」。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女人在聽見別人叫自己「大嬸」時，明知道帶有歧視意味，卻表現得絲毫不以為意，甚至會說出「反正我本來就是大嬸，被這麼叫也沒什麼大不了」這種話──這正是所謂「不帶絲毫批判地接納某些扭曲的框架」。如果自己真的不在乎，那倒也沒關係，但不應該要求「在乎」的人採取跟自己相同的態度。
在日本這個國家，男人會把職場上工作能力與自己相當的年輕女性稱為「女孩」，而把中高齡婦女揶揄為「大嬸」。馬拉松選手高橋尚子在36歲那年宣布退休時， 在公開這項消息的新聞節目上，某位男性評論家說了一句：「畢竟還是個年輕女孩，當然會感到煩惱。」的確，高橋尚子當時看起來還很年輕，但如果今天對象換做一個36歲的男性，也會被稱做「男孩」嗎？
但在一份探討「從幾歲起算是大嬸或大叔」的問卷調查中，最多人回答的選項為「從40歲開始算是大叔」、「從30歲開始算是大嬸」。（〈30歲之後算大嬸？新成人意識調查〉，《共同通信》， 2004年1月7日） 換句話說，女性被當成「女孩」的時間較長，被當成「大嬸」的時間卻也較早。從這一點也可看出年齡上的「男女雙重標準」。
不分年齡、性別的「歐巴桑性格」？
為了反駁「每個『歐巴桑』都很厚臉皮是一種偏見」，現在社會上出現了另外一派說法，那就是「並非只有『歐巴桑』才厚臉皮，而是不分年齡及性別，只要是厚臉皮、愛說三道四且不在乎他人眼光的人，都會被冠上『歐巴桑』的稱呼」。換句話說，只要別做出「像歐巴桑一樣的舉動」，就不會被這樣叫。這一套「 歐巴桑指的是做出『 歐巴桑行徑』 的人， 無關年齡或性別」的說法聽起來頗有道理，因而在社會上廣為流通。以下這篇標題為〈「歐吉桑、歐巴桑」的分界線〉的報紙專欄文章正是典型的例子：
……很多以前絕對不會做的事，如今我卻可以大剌剌地做。我想人就是在這種時候變成了「歐吉桑」或「歐巴桑」，這與年齡無關。如果有個女人依然會在意他人目光，或是聽到有人叫自己「阿姨」還是會氣得咬牙切齒，想必就還沒有變成歐巴桑。
像這樣畫出「分界線」雖然有些自以為是，但讓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以後在電車裡若看到有高中生坐在地上吃麵包，或是在通勤時段看到有大小姐坐在電車上化妝，我都會在心裡偷偷抱怨：「這些歐吉桑、歐巴桑真是的。」（Mainichi INTERACTIVE，編輯部通訊，2001年9月11日）
這位撰文者基於這樣的觀點，把電車裡坐在地上吃麵包的高中生及化妝的年輕女人也認定為「歐吉桑、歐巴桑」。但既然高中生及年輕女人也有厚臉皮的一面，由此可知厚臉皮絕對不是「歐吉桑、歐巴桑」的專利。這位撰文者提到自己在職場上被喚做「阿姨」而心生不滿，但她並沒有譴責叫她「阿姨」的人，反而藉由「如果有個女人依然會在意他人目光，或是聽到有人叫自己阿姨還是會氣得咬牙切齒，想必就還沒有變成歐巴桑」這種觀點來安慰自己。說穿了，撰文者自己也對「歐巴桑（歐吉桑）」抱持著輕蔑的態度，因此藉由暗罵為所欲為的年輕人「這些歐吉桑、歐巴桑真是的」，來消解自己的心頭之氣。
這一套「歐巴桑指的是做出『歐巴桑行徑』的人，無關年齡或性別」的說法，似乎代表「只要有心，每個人都可以不必被稱為『歐巴桑』」，乍聽之下彷彿公平公正，但本質上卻還是難以撼動的「歐巴桑蔑視心理」。既然不分男女老幼都有「像歐巴桑的人」，那又何必使用「歐巴桑」這個字眼？只要說他們是「厚臉皮的人」或「不知羞恥的人」就行了。 
好書推薦：
書名：年齡騷擾：阿姨、大嬸、歐巴桑為什麼被討厭？
作者：田中光
譯者：李彥樺
出版：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時間：2019/04  https://bre.is/_MCXxRngo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