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經與史》:暴秦與歷史的終結
By 精選書摘, www.thenewslens.com查看原始檔六月 8日, 2018
文:劉仲敬
暴秦與歷史的終結
早在商鞅變法以前,秦人的組織資源就比東方各邦、尤其是楚國弱得多。這是變法得以徹底實施,復辟幾乎沒有影響制度的主要原因。結果,秦國後期的政策幾乎就是國君、外戚和客卿的政策國人作為階級已經蕩然無存,宮廷和宦官的重要性反證了貴族的沒落嫪毐和趙高如果出現在後世的吏治國家,毫不足奇;發生在戰國群雄之世,就體現了超越時代的先進性。宮廷奴僕壓倒外朝大臣,就是腐敗從果核蔓延到果皮的徵兆。依據東方專制主義的歷史時間表,宦官─后妃政治出現與蠻族入侵的時間差不超過三代人。
秦始皇的征服是秦人最後的機會,大概也是華夏世界走向大一統路徑的最後機會。秦楚戰爭的餘波未定,匈奴的入侵就已經全線展開。朔方戰爭和長城建設必須依靠賤民和犯人,而非周禮社會的貴族騎士或商鞅體制的耕戰良民。這是軍國主義已成強弩之末,吏治國家暴露疲軟常態的最初證據。前者是封建解體的積累釋放,後者是解體產生的散沙社會自然狀態。下一步就是章邯的囚犯大軍落入項羽的江東子弟之手,彷彿封建主義對其謀殺者的臨終復仇。
秦始皇非常清楚,關中良家子弟無力承擔世界帝國的重負。他也清楚,散沙社會是吏治國家的天然需要。他天才地預見到:理想社會需要解除良民的武裝,從而造就順民的穩定基礎賤民軍隊沒有武德和社會性感情,因此帝國早晚會失去戰鬥力。拓殖蠻荒的時代將會隨著帝國的鞏固而結束,蠻夷入侵的時代隨之而來。長城是未雨綢繆的妙算,在自己戰鬥力最強的時期,以最有利的條件劃定永久的邊疆。
不幸的是,他犯下了天才人物最難避免的錯誤。他們愈善於把握未來的趨勢,就愈容易高估發展的速度,妄想在自己生前畢其功於一役。「孤秦」設計的美麗新世界需要一千多年的時間,經過多次「進三步退兩步」的波折,才能在「陋宋」(鄙陋的宋朝)手中實現。那時,順民和良民已經變成同義詞。他們久已遺忘武器、榮譽和自由的涵義,反而覺得仁政理應保證他們免除軍事負擔,名將的任務跟保姆沒有區別。秦始皇沒有耐心將他的計畫留給二世和萬世分解執行,結果大大超出了社會演化的允許範圍,一手鑄成了激烈反動不可避免的局勢。
秦始皇的死亡非常及時,差不多就是長平時代的老輩良民─戰士凋零殆盡的同時。只有這些人才會像項羽的賓客忠於楚國一樣,僅僅忠於秦國。賤民─流犯的普世軍隊除了自己的前途和待遇以外,沒有什麼特定的效忠傾向。普世帝國存在的前提就是秦國的滅亡,這一點他已經做到。他斷定東方各邦同樣已經滅亡,卻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燕趙同樣屬於軍國主義模式,國力繫於郡縣制開拓的殖民地。顧炎武正確地指出:楚漢之際,北方各邦的政權都是沒有根基的冒險家建立的。他們的復國主義有名無實,其中必有原因。他們都消滅了自己的公族和貴族,實現了汲取和動員的最大化。因此,封建制度保護的凝結核已經不復存在。馬基雅維利的卓見應驗了。這種「土耳其式」的國家只有一個頭顱。中樞一旦滅亡,就不再有復國的種子。
然而,齊人和楚人尚未滅亡。他們以略加修飾的形式,保存了貴族封建制和愛國主義的種子。這種「歐洲式」的國家猶如諸峰林立的山地,沒有一個可以斬除的統治中心。項羽是那些射殺吳起的貴族留給祖國的最寶貴遺產,正如田橫是五都卿士留給祖國的最寶貴遺產。齊楚的種子並不繫於王室或國家,社會仍有自發組織的資源。惟其如此,才能產生「田橫五百士」和「江東八千子弟」。他們在鉅鹿和濉水踐踏烏合群眾的大軍,應驗了「一頭狼從不在乎對方有多少羊」的諺語。他們為榮譽和愛國主義而戰,對普世軍隊將領求之不得的「大者王小者侯」不屑一顧。
普世主義需要超越地方性歷史記憶的合法性源泉,因此秦朝的憲法原則不同於秦國。關東豪傑極度憎惡「以吏為師」的暴政,因此不願公正對待始皇帝謀求超越性統治的努力。秦國的耕戰體制建立在國家與小家庭瓜分大家族遺產的基礎上,根本不想推行儒家的大家族倫理準則商君憎惡孝順公婆、兄弟共財和寡婦守節,因為孝悌和婦道不利於分家和立家,妨礙了生產和財富的最大化始皇卻將婦德和孝道列為自己的主要政績,刻在石碑上。他之所以能夠焚書坑儒,就是因為此前已經招徠了大批東方儒生和陰陽家的緣故。他的皇帝神學和水德理論顯然來自想像力豐富的齊人,一味現實的文法吏沒有這方面的能力。
皇帝取代國王,除了皇權的神化以外,也有宇宙超越性的涵義,可以抹去「國王」稱號固有的多國體系和愛國主義記憶。他重用燕、齊方士,固然有自私和迷信的一面,也有釋放善意的動機,類似忽必烈封孔子後裔。如果他僅僅是為了迷信和自私的理由,那麼正如《詛楚文》早已證明的那樣,秦地並不缺乏巫師。他努力做世界主義者,這是毋庸置疑的。秦人順從地接受東方意識形態,消解了共同體的最後殘餘。齊楚卻憤怒地拒絕野蠻的文法吏,不惜訴諸武力。
普世主義從理論上講,就是後人所謂的歷史終結」。歷史終結當然不是指事件的終結,而是說世界憲制已經確定。今後不再有原則性爭議,只剩下人事和技術性糾紛。秦始皇設計的萬世一系君統、超越性吏治國家、混合意識形態都是為「史後之人」的安定生活準備的。在「歷史之人」看來,這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秩序無異於囚籠。最可怕的暴政不是屠殺和征斂,而是鉅細靡遺的格式化。自由的本質在於盲目和希望,勇氣和德性無不起源於此。歷史終結的本質在於麻木和絕望,消解了秩序本身的意義。
秦始皇遭到格外嚴厲的譴責,因為他是歷史終結的始作俑者,並非因為他的暴政最為嚴重。實際情況大概恰好相反,因為暴政的嚴重程度通常跟社會散沙化的嚴重程度成正比。在某種意義上,秦始皇變成了一種象徵,為漢武帝和以後的暴君承擔集體責任,儘管他比漢武帝更溫和;正如後世的曹操變成了篡位者的符號,為司馬懿和劉裕承擔責任,儘管他比後來的篡位者更尊重程式。秦政激起的暴烈反抗,主要源於東方各邦復辟多國體系的熱忱。隨著共同體的瓦解和愛國主義的沒落,散沙順民對暴政的容忍度不斷上升。反抗的減少給後人造成了暴政減輕的幻覺,其實原因不在朝廷而在社會。漢法就是秦法的拷貝,而且文字獄有過之而無不及秦代判處苦役的罪名,在漢代一再導致滅族。揚雄支持新莽的理由,就是以周政反對漢朝延續的秦政
「史後之人」戰勝和替代「歷史之人」以後,歷史終結才能實現。咸陽朝廷的高瞻遠矚超越了他們的時代,因此不可能不臭名昭著。他們知人有智、自知無明,沒有料到自己和自己刻意消滅的物件都是最後一批「歷史之人」。「史後之人」的任務落到東方冒險家集團身上,苦心孤詣的政治神學理論全都為人作嫁。漢室的「史後」特徵體現於無原則的混融主義,不顧各種體制和理論背後的規範性條件,武斷地剪裁、割裂和拼湊神譜和官制,給妄圖改制的儒生製造了無窮無盡的困難。混融主義的實際意義就是所有理論和政體原則的死亡和花絮化,因為只有已死的原則才能跟對立原則實現裝飾品的和諧共處。
這種剪貼性質的和諧跟內在思路的融會貫通沒有任何類似之處。蕭曹(蕭何、曹參)以小吏拜相,像南太平洋土著對待美軍留下的飛機場一樣,對他們無法理解的巨大機器充滿敬畏,唯恐任何儀式細節的改變就會導致自己難以收拾的混亂。漢襲秦制,不是因為布衣君相有愛於秦政,更不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深謀遠慮,能夠看清秦政對誰有利,而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另起爐灶的勇氣和能力漢初的官制也是混融主義的典範,商君的徹侯、關內侯和楚人的執珪、五大夫同列,完全不顧兩者的政體精神截然不同。秦始皇的世界帝國和楚霸王的國際聯盟都有明確的、彼此水火難容的憲法精神,都有一勞永逸地終結歷史的動機。惟其如此,他們的設計才會功敗垂成。這些動機僅僅屬於「歷史之人」,因此反而履行不了終結歷史的天命。
布衣君相的實質不是平民政權,而是「史後之人」政權。啟蒙時代的平民野心家無論歸儒、歸墨,都有強烈的政治改革家色彩,暴露了他們的「歷史之人」身份。「史後之人」已經沒有能力理解任何憲法原則或意識形態,只會覺得這些考慮純屬替古人擔憂,根本不值得為此大動干戈;但既然有人願意為此犧牲,他們並不介意利用狂熱分子的犧牲,為自己牟取現實利益。漢朝對秦、楚的勝利不是一種原則戰勝了另一種原則,而是無原則的機會主義者佔據了各種原則自相殘殺留下的廢墟。原則是意義的源泉,意義體系是文明的主要力量。
在所有政治策略中,機會主義是最缺乏戰鬥力的一種。機會主義者幾乎不可能在文明早期獲得機會,因為各種原則的生命力體現為信仰的熱忱。只有在各種原則即將窮盡自身可能性之際,撿食者才能收割熱忱的最後一批獵物。機會主義者的勝利從來不能證明自身的強大,只能證明所在文明的衰老。意義體系的瓦解必將導致文明自身的崩潰,混融主義是機會主義者最後的掙扎。他們敬畏各種古老原則龍爭虎鬥的巨大力量,卻不能理解力量的來源,幻想只要將這些原則的符號標識據為己有,就能繼承或分享古人的力量。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猶如老人服用的春藥,能延緩、但不能阻止最後的衰亡。世界帝國是混融主義的自然載體,混融主義是世界帝國的自然原則。「史後之人」在二者日益萎靡的保護下安享太平盛世,等待洪水滔天。
董仲舒的「獨尊儒術」論標誌著儒家的符號化、混融化和空心化。儒家在其熱忱的頂峰,是封建主義和多國體系的維護者(孔子)、鼓吹人道高於王權的啟蒙者(孟子);在其迴光返照的暮年,曾經誅戮暴秦(孔鮒)保衛禮樂(魯二生),反對黃老(轅固生);現在已經由儒學淪為儒術,求為「緣飾」而不可得。漢儒在混融主義的路上走得如此之遠,已經淪為某種諸子百家的共識協調組織。他們的周政主義除了絕對安全地攻擊秦始皇這具稻草人以外,只剩下百家共識的政治正確公約數。畢竟,誰會反對更人道、更文明、更大的合法性呢?
如果不涉及具體的人事或政策的話,這些模糊的共識無疑會得到皇帝、民眾和士大夫的衷心贊同;就像蕭乾一類粉紅色知識份子在希特勒死後抽象地談論民主,希望在討好史達林同志的同時又不致冒犯麥卡錫參議員。墨子對孟子禮樂觀的攻擊、韓非子對孔門國際主義的嘲諷、談天衍對儒家神話的歪曲,都要避而不談。漢儒已經開始將禮樂解釋為朝廷制定的儀式,跟刑法和聖旨一樣武斷。他們已經不再堅持封建主義和國際主義,但仍然沒有放棄抱怨大一統的淫威,懷念戰國時代的自由。他們致力於發明神話和歷史,填補殷周以前的巨大空白,推動三皇五帝神話的漢朝化,使燕齊迂怪之士的想像力相形見絀。國教混融主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為古典華夏文明舉行了體面的葬禮。金人入漢、胡僧說法的新時代即將開始。
作者:劉仲敬
打破「國史大綱」的儒家史觀、打破「馬克思進化論史觀」,剖析「華夏世界」真實的演化史!完全跳出傳統「中國史」解釋模式下的「朝代更替」,在作者看來,華夏世界裡固然存在周秦漢元明清這樣的古代王朝國家,但用「正統性理論」把這些珠子串起來的中國朝代史,不過是近代的國族主義虛構。
基本上,華夏文明的演變,乃是一種每下愈況的變化;從春秋戰國到秦漢、再歷經魏晉隋唐、兩宋明清,我們可以清楚看見一個趨勢,即構成社會的中堅團體──國人、宗族等等,隨著一次次的社會清洗而逐漸消滅;進入近代之後,華夏社會已經變成「原子化的個人」組成的鬆散群體,無力抵抗外來秩序的控制與統合。
劉仲敬將這種淪亡的過程,用他獨特的筆鋒加以表達,呈現出一副完整的圖像,然而,這並不是一部悲觀的書,而是一道曙光,有力地透過史家之筆,呈現出作者想要表達的「經」(法則),可謂現代經史結合的代表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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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金人非常熟悉南朝文化和晚期帝國的政治生態。劉淵和爾朱榮相形之下,簡直如同一味蠻幹的外人。如果金人僅僅依靠部落武士的戰鬥力,宋人大概不會覺得如此屈辱。問題在於,金人爐火純青地運用了羈縻之術。
文:劉仲敬
蠻族輸入秩序
宋人將金人入侵描繪成野蠻人的大洪水,恰好就是因為金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蠻族。文宣攻擊的關鍵就是歪曲,否則就達不到傷害的效果。宋代的記錄者都經歷過黨爭的薰陶,習慣於將金人當作需要譭謗的敵對黨派,總覺得自己遭到了本來可以避免的侮辱和傷害,因此非要發洩和報復不可。他們對元人的破壞沒有同樣的反應,簡單地將後者視為異類,彷彿猛獸捕食一樣殘酷而並不反常,沒有表現出曖昧的恥感。晉人記錄五胡的屠殺,態度也是這樣單純。明人對待清室,態度就非常接近於宋人待金。羞恥感和名譽傷害都是同儕之間才會發生的現象,說明宋人其實認為金人屬於自己的世界。
金人在立國之初,就已經具備許多吏治國家成熟期的特徵。他們的親王和將帥大多有漢名,輩分、排行和寓意經得住士大夫的審查。他們擄掠書畫,表現出良好的鑒賞力。他們進攻汴京的軍隊不是自行遷徙的部落,而是完整的軍隊。這支軍隊不像戰國諸侯和早期帝國,有全權負責的元帥;卻運用了晚期帝國習慣的權術,任命了不止一位品級相近的統帥,讓最高指揮權隨著反覆無常的君恩而搖擺。汴京之圍體現的紀律、節制和審慎令人歎為觀止,是五胡、遼人、元人、流寇望塵莫及的。他們登上城牆,佔據制高點,卻拒絕進城,通過談判接管了宋人的全部行政和軍事機構。他們允許和協助外省運糧入城,免費發給京師居民。他們允許軍人和京師民眾交流和貿易,居然沒有引起似乎不可避免的混亂。他們利用宋軍指揮系統鎮壓了企圖背盟的軍官,自己卻沒有露面。他們利用宮廷和百官搜集戰爭賠款,交出二帝。
這些行徑都說明金人非常熟悉南朝文化和晚期帝國的政治生態。劉淵和爾朱榮相形之下,簡直如同一味蠻幹的外人。鑒於劉淵和爾朱榮的幾代祖先都為洛陽朝廷服務,金人卻是在一代人之內從部落崛起的,這樣的差異就更加驚人。如果金人僅僅依靠部落武士的戰鬥力,宋人大概不會覺得如此屈辱。問題在於,金人爐火純青地運用了羈縻之術依據傳統,這些技術原本應該由中原王朝用在蠻夷身上。他們輕易地招降了南朝的士大夫和將領,建立了張邦昌和劉豫的藩國。他們通過一張一弛的談判,將揚州和臨安的朝廷變成了張邦昌和劉豫的繼承人。他們甚至能跟宗澤和岳飛競爭,招安和收編各地流寇,用這些輔助部隊平定其他流寇金代文物遠勝遼元,大定明昌自居正統。金人預示了一種令人恐怖的可能性:夷狄和華夏其實很容易交換位置。南宋面對金人,無法保持東晉面對五胡的自信心和優越感。在永嘉和靖康之間,吏治國家的技術已經發展到更加精密的層次。蠻族的文明和腐化、南朝的軟弱和聚斂都加快了速度。
金人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走完了北朝到隋唐的歷史路徑。以前鮮卑人走完這段路程的時間,也只有春秋到秦漢的一半。第一階段,部落武士演變為天然貴族。第二階段,貴族武士構成領地社會的凝結核。對於鮮卑人,這是宗主、都護、豪傑、府兵的時代。部落武士進駐劫後農村的待墾荒地,無需朝廷支付軍費,同時提供了保護殘民和招徠流民的秩序中心。對於女真人,這是猛安、謀克和兩河圈地的時代。部落武士圈佔根本沒有荒地的郡縣,將失去土地的小農變成了流寇,同時未能節省安置費,因為金鈔已經取代了穀帛,軍人以驚人的速度變賣封地。
無論如何,第二階段都是唐人和金人的巔峰時期。第三階段,吏治國家的精神侵入軍事領域。軍人由貴族變成良民,再由良民變成遊民雇傭兵。對於鮮卑人,這是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時代。對於女真人,這是李全和崔立的時代。紙幣的發行造成了惡性通貨膨脹,大大加快了部落武士破產的速度。金哀宗絕望地發現:金人繼承了宋人的格局,也就繼承了宋人的命運。燕京、汴京和蔡州以更快的速度,重演和預演了汴京、臨安和崖山的劇情。
元人輸入秩序,同樣遵循部落─封建─郡縣的嬗變順序。他們的時間表接近金人,但過程更混亂、結果更混雜。金人對吏治國家的敏感性和操縱能力,只有後來的清室才能相比。元人則產生了部落、封建、郡縣相互嵌套的馬賽克式憲制,幾乎與憲法危機相始終。成吉思汗的法典是各部落習慣法的彙編,假以時日可能形成一系列親邦的封建法源。木華黎的華北封地、忽必烈的關隴封地、張柔和武仙的中原封地經過長時期的內外博弈,並非不可能形成各具特色的財政─軍事體制。然而,王文統的鹽鈔財政和伯顏的南朝貢賦太輕易地解決了各藩的問題。忽必烈用金鈔賄買的手段戰勝了阿不里哥,開創了非常惡劣的先例。宗王和藩主從此養成了習慣,製造和利用更多的政變,用朝廷的賞賜或賄賂填補財政虧空。這樣一來,封建和郡縣就起到了相互破壞的作用。
封建的優勢在於誘使地方精英維護基層的長時段利益,保護社會自組織的發育,抗拒不能將利益留在地方的汲取。郡縣的財帛來得容易,就會將武士集團變成宮廷朋黨的雇傭兵和寄生者,嚴重削弱封建主義內在的責任感。郡縣的優點在於結構扁平化,社會普遍解除武裝。兩者都會大大簡化秩序,降低維持秩序的成本。在正常情況下,郡縣制在其不可避免的衰敗之前,能夠造成數十年漢文帝式理想狀態。如果郡縣有必要額外供養大批理應自食其邑的宗王、藩主,吏治國家末季才會出現的聚斂和腐敗就會提前上演。郡縣體制和封建體制如果分別歸屬不同政權,對雙方都更有利。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忽必烈傳統和元朝本身都不會存在。在阿不里哥勝利的世界上,和林對各藩的控制勢必每況愈下。半獨立的藩閥不會比伊兒汗國和金帳汗國更加團結。從長江到草原的廣闊地帶將會呈現類似日本戰國時期的面貌,南朝的吏治國家則可能復活「王者不治夷狄」的理論。
世祖需要南朝和聚斂之臣,不亞於諸凱撒需要埃及─元戎的私人財產。他依仗這種私人財庫,才能打破酋長─君主和武士─貴族的封建平衡。穩定的歲入如果對應穩定的開支項目,對他就沒有多大用處。羨餘即使為數不多,只要便於挪用,仍然具有更大的政治意義。戰利品是最佳的羨餘,這是他入侵日本和爪哇的根本原因。在這些冒險失敗以後,他就只能求助於桑哥及其繼承人的財政游擊戰。紙幣經過武宗的揮霍,迅速淪為廢紙。三寶奴的幣制改革視準備金為兒戲,以更快的速度收到了同樣的結果。以後的列朝宮廷和行省日益淪為朋黨的工具,甚至無法培養阿合馬這樣有能力控制全域的聚斂之臣。
江南並非沒有財源,宋人長期實施利潤豐厚的海舶壟斷經營。元人由於管理混亂,不能有效利用天子之南庫。行省制體現軍事征服的精神,不如宋代的各路適合財政管理的需要。統治者的低能和荒怠對浙西士紳和浙東海盜貿易者都有利,創造了兩者相互憎惡的必要條件。浙紳擺脫了賈似道時代的強征威脅,致力於將本朝的憲制納入周政主義的框架。他們設想:儒生可以利用輿論的道德約束力,迫使尾大不掉的諸侯服從朝廷。最後一位集權主義者脫脫符合他們的期許,卻得不到朝廷的保護。他們最後發現朝廷沒有乾綱獨斷的意識,就拋棄了朝廷。
元人給後世留下的遺產,以行省最為重要。行省不是一種制度,而是一支附帶後勤體系的軍隊。行中書省是唐代使相和節度使的合體,原則上是針對敵人的臨時機構,最後卻變得無法撤銷了。不幸的征東行省沒能戰勝神風,反而保存了行省設置的初衷。最初的行省只是為了克服封建不利於征服的弱點,臨時將號令各路領主的非常權力交給了大汗的家臣。領主之所以願意服從家臣,除大汗的威靈外,關鍵還在於中書省擁有超越封建體系的籌款能力。耶律楚材和馬合木挽救華北和中亞的順民,主要就是依靠吏治國家的汲取機器。
金人對政體的精神非常敏感,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燕京防線瓦解前,他們認真考慮過三種選擇。其一:退回混同江以東的發源地,這意味著恢復幾乎不可征服的部落制。其二:南遷汴京,全盤襲用宋人的汲取和歲幣體制,等待不可避免的結局,但能保證最後的高品質榮華富貴。其三:在黃河北岸恢復封建體系、至少是方鎮體系,希望用殘唐式緩慢瓦解取代靖康式迅速土崩。他們同時做到了三者,前兩項都收到了不出所料的後果。封建九公本來是最難對付的手段,最初幾十年的效果確實不在河朔藩鎮之下。河北、河東的散沙人口幾乎不復存在了,但設防城鎮和寨堡很少會陷落。九公及其附庸聯絡山東流寇,在金元宋之間合縱聯橫。木華黎和張柔的同儕雖然比武仙的同儕強大,卻不可能一舉蕩平錯綜複雜的華北鎮堡群,因為他們自己的領地也不過是同類的鎮堡。
金人留下的半封建、半方鎮體系比自己更長壽。哀宗逃離汴京後,一度指望河北諸公的援助,發現他們毫無勤王的興趣,才絕望地折回河南。李檀叛亂,元廷主要依靠山東諸鎮出兵。忽必烈意識到領地制度的弱點,決定不讓其他領主得到自己在關中封地的機會。這樣一來,他就要更加依賴中書省了。只有行中書省才能組織複合型大軍,給部落騎士和領地輔助部隊提供強大的炮隊和輜重部隊。廉價的部落軍隊和封建軍隊能夠打贏野戰,但長期和昂貴的攻堅戰少不了行省戰爭機器。儒生和領主共同憎惡的聚斂之臣奪走了華北封建主義的復活機會,卻沒有能力像秦始皇那樣徹底消滅領地制度,因為他們歸根結蒂只是低賤的家臣而已,除了大汗私人的信任以外,沒有符合成吉思汗法統的正式權力。大汗隨時都會犧牲他們,安撫更加正統的權力。
部落、領地、郡縣並存的格局既然無法改變,大都朝廷就特別缺乏召回臨時派出機構的動機。所以從憲法的角度看,元朝始終依靠戰爭權力統治。戰爭權力的對象不是毫無戰鬥力的順民,而是桀驁不馴的領主。行中書省為汗廷集權,效果像戰爭本身一樣混亂。明儒經常責備元政不上軌道,其實是弄錯了比較的標準。明代的行省已經不再是臨時的戰爭機構,而是常駐的文官體系,繼承了元代行省的戰區規模和武斷權力,又解散了元人無可奈何的部落和領主,自然變成空前細密的超郡縣制。明末的巡撫、總督才是元代行省真正的同儕,由中央派出官員行使臨時和非常的權力。他們的戰爭管理同樣混亂,同樣破壞地方文官的正常工作程式。同樣的迴圈在清代重演,巡撫、總督變成了超級郡縣。新的動亂接踵而來,欽差大員用跨省的武斷權力擾亂地方。劉仲敬《經與史》:「蠻族」輸入秩序後如何發展? -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 https://goo.gl/ZV3P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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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掉「中國古代史」的外衣,
呈現「華夏世界」本體的真面目
跳出朝代體系,也跳出大一統吏治國家的價值體系
所看到的「中國史」是?
打破「國史大綱」的儒家史觀,打破「馬克思進化論史觀」
剖析「華夏世界」真實的演化史!
一般我們提到「經」與「史」時,首先想到的大多是浩瀚難辨的斷簡殘編。而劉仲敬筆下的「經」,是華夏世界運行的憲法原則、核心價值體系;「史」則是圍繞著「經」在時間上的展開。
劉仲敬本書,首次揭示出「華夏世界」的「經」與「史」是:
——從周政,變成秦政
——從封建多國體系,變成大一統吏治國家
——從有機的共同體,變成編戶齊民的散沙社會
——從彼此制衡的貴族社會,變成由僭主、冒險家和遊士組成的汲取社會的宮廷權貴集團
——從「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論,淪落成「宮廷權貴和朋黨共治」的現實。
《經與史》的結構
完全跳出傳統「中國史」解釋模式下的「朝代更替」,在作者看來,華夏世界裡固然存在周秦漢元明清這樣的古代王朝國家,但用「正統性理論」把這些珠子串起來的中國朝代史,不過是近代的國族主義虛構。
本書上部認為,華夏世界遵循自己的季候循環。從「歷史的黎明」(第二章章名)開始,經由盛夏之路(第三章)演變為秋收和「嚴冬來臨」(第五章章名),從而實現了歷史的終結。之後則進入史後之人的時代。華夏版的歷史終結論,對應的時間大約是從商周到秦漢,這段時間是華夏世界的形成期,也是其憲政體系從周政發展為秦政,從封建多國體系演化為大一統吏治國家的時期。路徑一旦鎖定,歷史的發展已經沒有其他可能性,只能等待蠻族的秩序輸入。
所以本書的下部,就是華夏世界淪入「蠻族闌入和統治」的歷史。從蠻族的闌入(五胡十六國)、到蠻族披上華夏外衣、優孟衣冠的魏晉隋唐(第七章),再到蠻族素面登場、殖民華夏的元清(第八章),最後在西方近代秩序的輸入之下,華夏世界的天下主義終結,東亞淪為為地方(第九章)。從此,「中國」作為近代國族國家出現在東亞。
本書可以說是一部倒著看的「中國史」
對於習慣錢穆《國史大綱》或是中國馬克思史觀下的中國古代史的讀者,本書的結構和觀點都是振聾發聵。本著這樣的切入視角,原本「中國史」的關注焦點,在本書中則幾乎看不到,原本「中國史」讚美的價值,本書則可能得出相反的評價。從這個角度看,本書可以說是一部倒著看的「中國史」。這樣的觀點在書中隨處可見,下面僅僅舉例
——比如對中國史推崇的魏孝文帝漢化改革,本書認為鮮卑部落貴族「淪落」為宮廷權貴,而非「文明化」為儒家官員。
——比如從史料看,漢武帝其實比秦始皇更加殘暴,然而一般印象則是秦始皇才殘暴。為什呢?這是因為,秦始皇的時代還大致是封建貴族存有一定勢力的時代,對專制的容忍度非常低,而漢武帝的大一統散沙社會對暴政的容忍度非常高,相較之下,漢武帝就比秦始皇仁慈。這對比今天的台灣民主體制和中國專制制度下,民眾對政府的一般反應就可看出
——比如唐太宗和魏徵的關係,一般中國史視為明君和賢相的政治典範,本書則認為,這只是折射了唐代政治結構而已,魏徵代表了關東客卿,李世民代表了隴西根本。關東和關西的大結構就像清朝的滿漢結構,涉及到地域和族群,皇帝要彌合帝國的東西結構,就必須對魏徵客氣而禮貌。我們生活在外省本省政治結構下的台灣,對於政治人物要照顧到不同族群利益才能拿到更多選票,一定是非常理解的。道理是相同的。
總之,我們一旦跳出大一統吏治國家的價值體系,翻轉來看中國史,就會發現,五胡亂華並非境外蠻族的入侵,而是中原大戰不斷引進外圍蠻族武士來支援的自然後果。就會發現,儒家的教義和政治理想其實是周政(封建主義和多國體系)的產物,但卻發展為以為用單純的道德約束就能保證帝國的和平、並避免暴政。就會發現,大一統其實是散沙順民社會的編戶齊民,而盛世(唐、清那樣的世界帝國)是戰鬥力的喪失,是秩序消耗掉的餘燼,是古典華夏文明終結於吏治國家,而以後的每一次重啟都依靠蠻族的闌入。
***
基本上,華夏文明的演變,乃是一種每下愈況的變化;從春秋戰國到秦漢、再歷經魏晉隋唐、兩宋明清,我們可以清楚看見一個趨勢,即構成社會的中堅團體——國人、宗族等等,隨著一次次的社會清洗而逐漸消滅;進入近代之後,華夏社會已經變成「原子化的個人」組成的鬆散群體,無力抵抗外來秩序的控制與統合。
劉仲敬將這種淪亡的過程,用他獨特的筆鋒加以表達,呈現出一副完整的圖像,然而,這並不是一部悲觀的書,而是一道曙光,有力地透過史家之筆,呈現出作者想要表達的「經」(法則),可謂現代經史結合的代表傑作。
作者簡介:
劉仲敬
四川資中人,生於一九七四年,畢業於華西醫科大學,二〇一二年在四川大學獲得世界史碩士學位,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候選人。作者目前旅居美國。著有《遠東的線索》、《中國窪地》、《民國紀事本末》、《近代史的墮落:晚清北洋卷/國共卷》等書。譯有大衛•休謨的《英國史》、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所著的《麥考萊英國史》等書。
宋人將金人入侵描繪成野蠻人的大洪水,恰好就是因為金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蠻族。文宣攻擊的關鍵就是歪曲,否則就達不到傷害的效果。宋代的記錄者都經歷過黨爭的薰陶,習慣于將金人當做需要譭謗的敵對黨派,總覺得自己遭到了本來可以避免的侮辱和傷害,因此非要發洩和報復不可。他們對元人的破壞沒有同樣的反應,簡單地將後者視為異類,仿佛猛獸捕食一樣殘酷而並不反常,沒有表現出曖昧的恥感。晉人記錄五胡的屠殺,態度也是這樣單純。明人對待清室,態度就非常接近于宋人待金。
羞恥感和名譽傷害都是同儕之間才會發生的現象,說明宋人其實認為金人屬於自己的世界。金人在立國之初,就已經具備許多吏治國家成熟期的特徵。他們的親王和將帥大多有漢名,輩分、排行和寓意經得住士大夫的審查。他們擄掠書畫,表現出良好的鑒賞力。他們進攻汴京的軍隊不是自行遷徙的部落,而是完整的軍隊。這支軍隊不像戰國諸侯和早期帝國,有全權負責的元帥;卻運用了晚期帝國習慣的權術,任命了不止一位品級相近的統帥,讓最高指揮權隨著反覆無常的君恩而搖擺。汴京之圍體現的紀律、節制和審慎令人歎為觀止,是五胡、遼人、元人、流寇望塵莫及的。他們登上城牆,佔據制高點,卻拒絕進城,通過談判接管了宋人的全部行政和軍事機構。他們允許和協助外省運糧入城,免費發給京師居民。他們允許軍人和京師民眾交流和貿易,居然沒有引起似乎不可避免的混亂。他們利用宋軍指揮系統鎮壓了企圖背盟的軍官,自己卻沒有露面。他們利用宮廷和百官搜集戰爭賠款,交出二帝。
這些行徑都說明金人非常熟悉南朝文化和晚期帝國的政治生態。劉淵和爾朱榮相形之下,簡直如同一味蠻幹的外人。鑒於劉淵和爾朱榮的幾代祖先都為洛陽朝廷服務,金人卻是在一代人之內從部落崛起的,這樣的差異就更加驚人。如果金人僅僅依靠部落武士的戰鬥力,宋人大概不會覺得如此屈辱。問題在於,金人爐火純青地運用了羈縻之術。依據傳統,這些技術原本應該由中原王朝用在蠻夷身上。他們輕易地招降了南朝的士大夫和將領,建立了張邦昌和劉豫的藩國。他們通過一張一弛的談判,將揚州和臨安的朝廷變成了張邦昌和劉豫的繼承人。他們甚至能跟宗澤和嶽飛競爭,招安和收編各地流寇,用這些輔助部隊平定其他流寇。金代文物遠勝遼元,大定明昌自居正統。金人預示了一種令人恐怖的可能性:夷狄和華夏其實很容易交換位置。南宋面對金人,無法保持東晉面對五胡的自信心和優越感。在永嘉和靖康之間,吏治國家的技術已經發展到更加精密的層次。蠻族的文明和腐化、南朝的軟弱和聚斂都加快了速度。
金人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走完了北朝到隋唐的歷史路徑。以前鮮卑人走完這段路程的時間,也只有春秋到秦漢的一半。第一階段,部落武士演變為天然貴族。第二階段,貴族武士構成領地社會的凝結核。對於鮮卑人,這是宗主、都護、豪傑、府兵的時代。部落武士進駐劫後農村的待墾荒地,無需朝廷支付軍費,同時提供了保護殘民和招徠流民的秩序中心。對於女真人,這是猛安、謀克和兩河圈地的時代。部落武士圈佔根本沒有荒地的郡縣,將失去土地的小農變成了流寇,同時未能節省安置費,因為金鈔已經取代了谷帛,軍人以驚人的速度變賣封地。無論如何,第二階段都是唐人和金人的巔峰時期。第三階段,吏治國家的精神侵入軍事領域。軍人由貴族變成良民,再由良民變成遊民雇傭兵。對於鮮卑人,這是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時代。對於女真人,這是李全和崔立的時代。紙幣的發行造成了惡性通貨膨脹,大大加快了種人-部落武士破產的速度。金哀宗絕望地發現:金人繼承了宋人的格局,也就繼承了宋人的命運。燕京、汴京和宋州以更快的速度,重演和預演了汴京、臨安和崖山的劇情。
元人輸入秩序,同樣遵循部落-封建-郡縣的嬗變順序。他們的時間表接近金人,但過程更混亂、結果更混雜。金人對吏治國家的敏感性和操縱能力,只有後來的清室才能相比。元人則產生了部落、封建、郡縣相互嵌套的馬塞克式憲制,幾乎與憲法危機相始終。成吉思汗的法典是各部落習慣法的彙編,假以時日可能形成一系列親邦的封建法源。木華黎的華北封地、忽必烈的關隴封地、張柔和武仙的中原封地經過長時期的內外博弈,並非不可能形成各具特色的財政-軍事體制。然而,王文統的鹽鈔財政和伯顏的南朝貢賦太輕易地解決了各藩的問題。忽必烈用金鈔賄買的手段戰勝了阿不裡哥,開創了非常惡劣的先例。宗王和藩主從此養成了習慣,製造和利用更多的政變,用朝廷的賞賜或賄賂填補財政虧空。這樣一來,封建和郡縣就起到了相互破壞的作用。
……
世祖需要南朝和聚斂之臣,不亞于諸凱撒需要埃及----元戎的私人財產。他依仗這種私人財庫,才能打破酋長-君主和武士-貴族的封建平衡。穩定的歲入如果對應穩定的開支項目,對他就沒有多大用處。羨餘即使為數不多,只要便於挪用,仍然具有更大的政治意義。戰利品是最佳的羨餘,這是他入侵日本和爪哇的根本原因。在這些冒險失敗以後,他就只能求助於桑哥及其繼承人的財政遊擊戰。紙幣經過武宗的揮霍,迅速淪為廢紙。三寶奴的幣制改革視準備金為兒戲,以更快的速度收到了同樣的結果。以後的列朝宮廷和行省日益淪為朋黨的工具,甚至無法培養阿合買這樣有能力控制全域的聚斂之臣。江南並非沒有財源,宋人長期實施利潤豐厚的海舶壟斷經營。元人由於管理混亂,不能有效利用天子之南庫。行省制體現軍事征服的精神,不如宋代的各路適合財政管理的需要。統治者的低能和荒怠對浙西士紳和浙東海盜貿易者都有利,創造了兩者相互憎惡的必要條件。浙紳擺脫了賈似道時代的強征威脅,致力於將本朝的憲制納入周政主義的框架。他們設想:儒生可以利用輿論的道德約束力,迫使尾大不掉的諸侯服從朝廷。最後一位集權主義者脫脫符合他們的期許,卻得不到朝廷的保護。他們最後發現朝廷沒有乾綱獨斷的意識,就拋棄了朝廷。
元人給後世留下的遺產,以行省最為重要。行省不是一種制度,而是一支附帶後勤體系的軍隊。行中書省是唐代使相和節度使的合體,原則上是針對敵人的臨時機構,最後卻變得無法撤銷了。不幸的征東行省沒能戰勝神風,反而保存了行省設置的初衷。最初的行省只是為了克服封建不利於征服的弱點,臨時將號令各路領主的非常權力交給了大汗的家臣。領主之所以願意服從家臣,除大汗的威靈外,關鍵還在於中書省擁有超越封建體系的籌款能力。耶律楚材和馬合木挽救華北和中亞的順民,主要就是依靠吏治國家的汲取機器。
金人對政體的精神非常敏感,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燕京防線瓦解前,他們認真考慮過三種選擇。其一:退回混同江以東的發源地,這意味著恢復幾乎不可征服的部落制。其二:南遷汴京,全盤襲用宋人的汲取和歲幣體制,等待不可避免的結局,但能保證最後的高品質榮華富貴。其三:在黃河北岸恢復封建體系、至少是方鎮體系,希望用殘唐式緩慢瓦解取代靖康式迅速土崩。他們同時做到了三者,前兩項都收到了不出所料的後果。封建九公本來是最難對付的手段,最初幾十年的效果確實不在河朔藩鎮之下。河北、河東的散沙人口幾乎不復存在了,但設防城鎮和寨堡很少會陷落。九公及其附庸聯絡山東流寇,在金元宋之間合縱聯橫。木華黎和張柔的同儕雖然比武仙的同儕強大,卻不可能一舉蕩平錯綜複雜的華北鎮堡群,因為他們自己的領地也不過是同類的鎮堡。
金人留下的半封建、半方鎮體系比自己更長壽。哀宗逃離汴京後,一度指望河北諸公的援助,發現他們毫無勤王的興趣,才絕望地折回河南。李檀叛亂,元廷主要依靠山東諸鎮出兵。忽必烈意識到領地制度的弱點,決定不讓其他領主得到自己在關中封地的機會。這樣一來,他就要更加依賴中書省了。只有行中書省才能組織複合型大軍,給部落騎士和領地輔助部隊提供強大的炮隊和錙重部隊。廉價的部落軍隊和封建軍隊能夠打贏野戰,但長期和昂貴的攻堅戰少不了行省戰爭機器。儒生和領主共同憎惡的聚斂之臣奪走了華北封建主義的復活機會,卻沒有能力像秦始皇那樣徹底消滅領地制度,因為他們歸根結蒂只是低賤的家臣而已,除了大汗私人的信任以外,沒有符合成吉思汗法統的正式權力。大汗隨時都會犧牲他們,安撫更加正統的權力。
部落、領地、郡縣並存的格局既然無法改變,大都朝廷就特別缺乏召回臨時派出機構的動機。所以從憲法的角度看,元朝始終依靠戰爭權力統治。戰爭權力的對象不是毫無戰鬥力的順民,而是桀驁不馴的李檀式領主。行中書省為汗廷集權,效果象戰爭本身一樣混亂。明儒經常責備元政不上軌道,其實是弄錯了比較的標準。明代的行省已經不再是臨時的戰爭機構,而是常駐的文官體系,繼承了元代行省的戰區規模和武斷權力,又解散了元人無可奈何的部落和領主,自然變成空前細密的超郡縣制。明末的巡撫、總督才是元代行省真正的同儕,由中央派出官員行使臨時和非常的權力。他們的戰爭管理同樣混亂,同樣破壞地方文官的正常工作程式。同樣的迴圈在清代重演,巡撫、總督變成了超級郡縣。新的動亂接踵而來,欽差大員用跨省的武斷權力擾亂地方。
(摘自8.2蠻族輸入秩序)經與史:華夏世界的歷史建構- TAAZE 讀冊生活 - https://goo.gl/HPpY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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