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易大歷史》:從石器時代到數位時代,貿易如何形塑世界?
By 精選書摘, www.thenewslens.com查看原始檔二月 20日, 2018
文:威廉.伯恩斯坦(William J. Bernstein)
貿易史的啟示
亞當・斯密寫道,人類天生「喜歡運送、交易、交換東西」,而且這種快樂的傾向壓根兒就是天性,「捨此之外無法解釋」。世界貿易的源起研究,比起其他歷史研究,能讓我們更詳盡了解身居其中的今日世界——前提是我們須發問得當。舉個例子,打從文史誕生之初,美索不達米亞與阿拉伯半島南部之間,便有暢旺的穀物、金屬長程商業。追溯到更早,考古學家已由扎實證據發現,史前人類已跨越很長空間,運送戰略物資如黑曜石等石器。其他動物,特別是靈長類,會彼此梳理毛髮、分享食物沒錯,但有系統地交換食物、勞務,特別是橫渡極長距離,除了智人,還沒在別的物種瞧過。驅使早期人類進行交易的動機是什麼?
演化人類學家把現代人類行為之源起地點,定在距今約十萬年前的非洲東部、南部。這類行為之一——與生俱來的「運送、交易」傾向,其成果是貨品數量及種類不斷增加。雖說世界貿易是緊隨陸上、海上運輸的科技創新而成長,但政治穩定則為更重要的影響因素。舉個例子,屋大維的部隊在西元前三○年在希臘西部的亞克興角戰役(Battle of Actium)擊敗安東尼及克莉奧佩特拉聯軍,大幅擴張羅馬帝國版圖,很快羅馬便泛溢著來自遠東的胡椒、 奇禽異獸、象牙及珠寶。這些新奇商品裡,最出名、最獲重視的便是中國絲綢,只是在義大利半島土生土長的人,沒半個遇過中國人,而且就我們目前所知,羅馬人當中,就算是輿地學家,都不曉得中國的確切位置。在帝國早期,羅馬及東方之間的貿易飛快勃興,但二世紀末期奧理略皇帝(Marcus Aurelius)駕崩之後,羅馬國勢開始長期下滑,貿易突然銳減成涓滴之流。埃拉加巴盧斯的絲織衣物事實上是那段時期之後,由印度送抵的罕見奢侈品之一。
遠距貿易在亞克興角戰役之後劇增,但在後來二百年消褪,此現象與航行技術無關——把印度洋貿易路線黏合起來的羅馬、希臘、阿拉伯及印度商販,不會在奧理略皇帝駕崩之後,突然喪失航海能力,這是可以確定的事。
現在,試想貿易對地球農產的貢獻。假如義大利菜沒有番茄;大吉嶺周遭高地沒茶樹;美國人餐桌上沒有小麥麵包或啤酒;咖啡原產地葉門以外的世界各地沒有咖啡店;德國人做菜沒馬鈴薯。上述狀況,你能想像嗎?那可是「哥倫布大交換」(Columbian Exchange)之前,世界耕作範圍受限的光景。一四九二年之後的幾十年內,來自遙遠大陸的新物種入侵數十億畝耕地。這是怎麼又為什麼發生,而我們又能從中學到有關貿易本質的哪些東西呢?
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死後到文藝復興那七百年間,歐亞非三大洲的穆斯林國度光彩奪目,傲視西邊的基督教國家。穆罕默德的信徒主宰世界長程商業的管道印度洋,過程中傳達先知的旨意,範圍始自西非到南海。接下來,新近復興的西方以奪人心魄的速度,在迪亞士(Bartholomew Diaz)、達伽馬首度繞過好望角之後的幾十年內,控制了世界貿易航線。我們能在貿易史的大旗幟之下,了解這些事件嗎?
大型國立貿易組織,尤其是英國及荷蘭兩東印度公司,是歐洲宰制商業的先驅,並把世界貿易變成大型企業體近乎專擅的領域,而來到二十世紀它們則演變成跨國大公司。這些組織是西方(尤其美國)文化、經濟龍頭地位的泉源,今天經常成為惡毒憎恨、敵視的目標。現代國貿巨頭的根苗是什麼? 而今天與貿易相關的文化衝突,其反美國色彩濃厚,是嶄新現象嗎?
世界漸形依賴不停流動的貿易,讓人類既繁榮又脆弱。網際網路一次大中斷,就會造成國際經濟的浩劫——想想它廣獲使用才僅十年,這種狀況真是不可思議。已開發世界對產自世上最不穩定國度的石化燃料上癮,而最大一部分石油,由單單一道鎮守波斯灣入口的窄窄海峽流出。世界貿易史能提供任何重大教訓,導引我們穿越這些惡水激流嗎?
今日的普遍看法認為:二十世紀末期的通訊、運輸革命,首次讓全球各國直接進行經濟競爭。然而,由本書接下來的內容,我們可以得知,這實在不是新鮮事。過去幾百年間,世界「扁平化」的現象造就贏家及輸家,而他們各自傾向支持及反對這個過程,實不足為奇。以往的貿易革命史,對今天我們因全球化而面臨的巨大政治抗爭,有沒有能教我們的東西?
古代絲綢貿易、格尼札文書的世界裡,商販工作是如此孤獨、代價高昂、宛如英雄,只有最珍貴的貨物才值得上路;現代企業世界裡,酒來自智利,韓國造車,蘋果來自紐西蘭。那麼,我們能由古代學到什麼,俾益今日?
扁平化的世界
穩定的國家才能做生意。屋大維在亞克興角戰勝之後,開啟地中海及紅海貿易路線近兩世紀相對和平時期,羅馬與東亞間商業才告起飛。雖說羅馬人掌控亞歷山卓與印度之間的西部貿易路線,最多達四分之三,但他們的影響力東達恆河地帶都感受得到。
雖然個別商販攜帶貨物一路由印度走到羅馬,是罕見的事。但印度邦國與羅馬面對面做外交接觸,倒很頻繁。屋大維登基為「奧古斯都」幾年內,印度的統治者們便精心派遣使節團,送奇珍異物——蛇、象、寶石、雜耍藝人——來覲見。皇帝把這些全展示在家中,而在印度本土也建起寺廟來崇敬屋大維。最重要的是,羅馬公民獲得權利,得在次大陸很多地方自由通行。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間,在本地治里市(Pondicherry)附近遺址的考古挖掘發現,羅馬曾在此設立商貿殖民地,維持運作直到大約二○○年。
印度當地貨品係以能抗歲月的金、銀幣來採買,每枚都有皇帝像及紀年。今日在印度南部仍能發現這些成批貯藏的錢幣,讓我們得以窺見兩千年前的貿易規矩。其中有奧古斯都及提貝里烏斯(Tiberius)治下(西元前二七年到西元三七年)鑄造的金、銀幣,顯示貿易暢旺,商品數量很大。提貝里烏斯死後,印度找到的錢幣成色改變,只含金的錢幣數量不少:有卡利古拉(Caligula)、克勞狄一世(Claudis)及尼祿(Nero)三位皇帝頭像的金幣;但銀幣闕如,意味這段期間的貿易內容,主要是奢侈商品。一八○年奧理略皇帝過世之後,不論任何形態的羅馬錢幣,能找到的寥寥可數。大約二○○年,羅馬與西漢王朝的崩解,使得東西方的貿易幾乎完全停滯。
這段期間另一商業大進展,來自希臘水手能操控西印度洋夏季的西南季風。一開始,希臘人利用季風,是為了讓季風把他們吹到外海,以躲開波斯海岸的海盜。只是到了西元前一一○年左右,他們已利用詭譎的夏季藍海航道,往東直接橫渡阿拉伯灣,起點由紅海入口曼達布海峽,直到印度南端甚至更遠,時間花不到六星期,比起中國人發明磁羅盤要早一千年。傳說有個名叫希帕路斯(Hippalus)的領航員「發現」阿拉伯灣的信風(這個詞彙起源在此),話雖如此,印度及阿拉伯水手對這些信風無疑知之甚詳。希臘人樂於在駭人季風吹來前,駕船直接橫渡遼闊的印度洋水域,而非沿著長數千英里、似乎無止境的海岸慢慢爬,這是遠洋貿易能擴張的一大因素。
暮春或暮夏,航海人駛過曼達布海峽,掉頭往東,順風而行。假如目標是印度河流域(在現今巴基斯坦),他可以掉棹往北;若是他想去印度西南的馬拉巴爾海岸(Malabar Coast),他可以往南走。仲夏時分風暴最猛,不宜出航,而且馬拉巴爾航道有額外風險,就是太偏南而易錯過印度次大陸——這個錯誤通常要命。回航時東北季風涼爽、相對平靜,安全得多。即使偏離目的地曼達布很遠,不管偏北或偏南都較易容忍,原因是水手可以在阿拉伯半島或東非取得補給與落腳之處。
埃及托勒密時代的希臘商販,因冶金專業而有額外優勢:他們可以用鐵釘把船身牢牢固定住。(早期埃及及印度船隻,船板由椰子樹纖維固定,碰到惡劣海象就四分五裂。)船身用釘連起來——這被證實是個關鍵的優勢——夏季西南季風颳起的風暴,即使固定得最牢的船舶都能被撕裂。直到十九世紀出現快速帆船及蒸汽動力之前,季風按四季吹拂——夏季西南風、冬季東北風——一直支配印度洋貿易的節奏。
若說人類挑戰海上大自然的天生欲望,取得了可觀利益,那麼人類決定在陸地做相同的事,藉著把走得慢、身體大而沒防衛能力的駱駝,由絕種邊緣拯救起來,也得到類似報酬。駱駝在距今六千年前,已在北美絕種,在歐亞大陸也快要消失,人類一開始看重牠,純因想採集牠的奶。要到兩千五百年後,也就是約西元前一五○○年,人類才開始利用駱駝馱著重數百磅貨物的能力,橫渡捨此之外無法穿越的土地。當初若沒馴化駱駝,跨亞洲絲路及跨阿拉伯的薰香貿易路,根本不可能實現。
有件罕為人知的事:現代駱駝的前身(還有馬)係源自北美,跨越白令陸橋遷到亞洲。雖然移動快速的獸群如駱駝或馬,能在幾十年間克服危險旅程,由北美心臟地帶走到歐亞心臟區,但這條苦路對來自溫帶區的脆弱植物則艱難得多。那類植物想在意外的洲際旅程中存活下來,機率渺茫——要經過大洋洋流,或者數千年漫無計畫的移民,跨越嚴寒的陸橋,由北美生長地,到達歐亞的類似地區,太困難了。因此,動物物種可能在冰河時期移動通過白令海峽,糧食作物的物種則辦不到。
隨著哥倫布一四九三年第二次航海,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那次航海把舊大陸及新大陸的農業和經濟搞得天翻地覆。哥倫布的十七艘船堪稱伊比利半島的諾亞方舟,有大約一千三百名殖民者,整套西方作物及馴化動物被帶到新大陸——它們的散布快如野火。即使交換的是「次要」作物——來自西半球的櫛瓜、南瓜、木瓜、芭樂、酪梨、鳳梨及可可亞,還有來自歐洲的葡萄、咖啡及五花八門的水果、堅果樹——它們在經濟方面仍很重要。
哥倫布第二次探險帶的動植物及乘客當中,立即產生影響的莫過豬隻。牠外表及脾氣十分接近凶猛、瘦削又敏捷的野豬,而非現代飼養出來的豬隻。哥倫布帶去的豬能轉化飼料的二○%成蛋白質(相形下牛隻只做到六%),這些繁殖力強的吃草家畜狂啖新世界大量的熱帶雜草、水果及根莖植物。此外,在第一批美洲原住民抵達之後,大型掠食動物已近乎由南美、北美消失,而且也沒嚴重疾病來威脅這些豬隻。豬群碰到如此天堂,很快便向遠征軍的養豬人「宣布獨立」。
牠們繁殖快速,不僅在伊斯帕尼奧拉島(Hispañola)(一四九三年探險的目標島,今日島上有海地及多明尼加共和國)如此,在古巴、波多黎各及很多較小的加勒比海島嶼皆然。西班牙人很快發現,把一對有繁殖力的豬隻丟在有發展潛力的無人島,就可保證幾年內會有大量豬肉。在如此舒適的棲息地,不僅豬隻,馬與牛也不必人力介入就能繁衍興旺。西班牙人由伊斯帕尼奧拉、古巴等日益豐盈的基地取得必要資源,以攻擊南美、北美大陸。他們有加勒比海產出的馬匹、戰犬方陣,並由龐大的豬群屏衛,是名副其實的「移動式軍需處」,再配上槍枝及鋼劍,這部令人生畏的騎馬戰爭機器能摧毀規模遠大於己的原住民部隊,而己方幾乎安然無恙。
在科爾特斯(Cortés)及皮薩羅(Pizarro)征服拉丁美洲以後幾十年內,牛隻總口數在西班牙所屬美洲,以每十五個月增一倍的速度成長。由墨西哥到阿根廷南美大草原,新世界的開闊空間擠滿黑壓壓的牲口。有位法國人來墨西哥後,驚奇地寫下:「偉大平坦的平原無盡延伸,滿是數不完的牛隻。」
當地人口數不多,只能吃掉堆積如山的牛肉之極小部分,牛隻在處理完唯一可賣的牛皮牛蹄後,其他部分就扔著爛掉。到一八○○年,每年單由阿根廷便出口一百萬張牛皮。
十九世紀晚期,冷凍船隻出現,讓這類現象全部改觀,也讓美洲大陸可吃到便宜牛排。歐洲肉品業受打擊的方式,一如二十世紀來自亞洲的廉價紡織品及電子產品氾濫,傷及美國製造業。若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佛里曼寫作於一八○○年,他要向歐洲皮革業者解釋世界扁平化,應該沒什麼困難才對;歐洲畜牧業者在一九○○年對「世界是平的」這個概念,也不會難以理解。
悲劇經常伴隨富裕而至。幾千年來,歐洲人緊挨著自己專門馴化的禽畜而居,對許多毒力強的病原有免疫力,但美洲原住民則極易受感染。利劍火槍與天花麻疹合力發威,其中更有好多案例是:病原常在白人肉身還在幾百英里外、還沒出現之前,就已先到達。有個西班牙人談論說,印地安人「就像魚死在桶子裡」。更糟的是當地生態系統也受到極大傷害:牲口過度放牧吃草,侵蝕當地景色;單調的歐洲作物及雜草連綿開闊,叫當地多元的物種流離失所。
美洲原住民的種子庫,尤其是馬鈴薯及玉米,改變歐洲的飲食習慣。兩種作物每畝產出的熱量遠高於小麥。馬鈴薯在貧瘠之地及各式各樣的環境——由海平面到一萬英尺高度,都能生長;玉米較為挑剔,要沃土及較長期的炎熱天氣,但它可以長在太乾不利稻米但太溼而不利小麥的「居中」氣候帶。歐洲南部有一帶貧窮土地,始自葡萄牙到烏克蘭,剛好符合這個條件。到了一八○○年,它已成為世上最大玉米種植地區之一。
玉米及馬鈴薯不僅讓歐洲得以逃脫「馬爾薩斯陷阱」的致命利口,還直接刺激了貿易發展。工業革命破曉時,這些作物給歐洲人多餘的食物,可以交換工業製品,還解放農民工去做更有生產力的製造業工作。作物收成增加,帶動肥料的需求量大為增加——一開始靠著剝光拉丁美洲及太平洋島嶼的鳥糞層來因應。與此類似的是:山藥類植物、玉米、菸草及花生被引進中國,讓新登台的清廷得以在十七、十八世紀擴張其影響力。
事實證明,「全球化」不是單一事件,甚至不是一連串事件。它是個過程,慢慢地演化了很長、很長的時光。這個世界可不是隨著網際網路的發明,突然變成「平的」,商業也不是在二十世紀末,突然變成由影響力廣及全球的大企業所宰制。全球化始於信史之初,內容只有高價值貨物,接下來慢慢地擴大到沒那麼昂貴、體積較大、容易腐壞的商品,舊世界各市場愈來愈整合起來。隨著第一批歐洲人航海到新世界,全球整合的過程加速。今天龐大的貨櫃輪、噴射機及網際網路,只是革命性的幾步,而整個過程過去五千年一直在進行。假如我們有意了解今天全球貿易快速變動的形態,那麼回首一下來時路,真的會讓我們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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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貿易大歷史:貿易如何形塑世界,從石器時代到數位時代,跨越人類五千年的貿易之旅》,大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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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伯恩斯坦(William J. Bernstein) 
譯者:潘勛
挑戰你的認知 
顛覆你的想像 
探究全球貿易的真相
穆斯林國度曾主宰世界長程商業的管道,為何新近復興的西方能以奪人心魄的速度,宰制穆斯林國度,控制世界貿易航線?
如果前現代歷史是由國王、商人的野心,還有先知的宗教(伊斯蘭教)所推動,那麼為何現代卻是由世俗意識形態推動?兩者之間的轉折與脈絡是什麼?
世界漸形依賴不停流動的貿易,讓人類既繁榮又脆弱。如果真如赫爾所說:「保護主義這門大炮,後座力打在窮國時最猛。」那何以十九世紀各國,尤其是大型又能自足的國家如美國,能奉行保護主義的貿易政策而沒什麼損傷;但在全球經濟整合的二十一世紀,自給自足則變成極冒險的事?
威廉.伯恩斯坦:「我最誠摯的希望,是本書行文及所含概念,能讓當前因自由貿易而意識形態大分裂的兩造,都有收穫,另挑戰他們的種種設想。」
市面上極少有書籍,以宏觀的方式完整解讀貿易的歷史。而本書就是要以豐富的史料、精選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描寫,給讀者清晰完整、橫貫東西、綜觀古今的貿易史輪廓。書中從貿易源始談起,再論及世界各國、各組織在爭奪貿易霸主地位、追求貿易利潤時的種種驚心動魄,並涉及咖啡、紡織品、茶葉、香料、糖、石油的貿易史、地、政治和文化背景發展;其中蒸汽技術、船體設計、冶金技術的改良及全球風向系統的破解,更使世界不同端點能更緊密互動,促進貿易交流——過程中,當然也帶來了贏家與輸家。唯有追尋前人腳步,我們才能掌握未來趨勢。在面臨因全球化而生的巨大政治抗爭與分歧時,我們能更洞悉其中關鍵,排除思考陷阱,增長知識、膽識與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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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的世界史:財富哪裡來?經濟成長、貨幣與危機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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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羅馬人是其後代子孫的楷模。直到十七世紀時,許多歐洲人還認為想再次達到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成就,甚至超越他們是不可能的事。幾乎在所有領域,古希臘與羅馬人都是風格的開創者:他們的建築藝術不斷受到後世模仿,他們的哲學也源源本本傳承下來;至於羅馬帝國鼎盛時期,領土東起波斯,西至西班牙,南起撒哈拉沙漠,北至今日之約克郡,幅員之廣更是令人歎為觀止,此後再沒有任何一個歐洲帝國擁有如此廣大的疆域。至於他們的軍事與行政史更是後代人所熱中探討的。一直到二十世紀,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拉丁文一直都是德國文理高中(Gymnasium)的必修課程,每位學生都嘗過凱撒《高盧戰記》(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的苦頭。
就連漫畫《阿斯泰利克斯歷險記》(Astérix le Gaulois)也是向古羅馬致敬。儘管該系列漫畫中的主角阿斯泰利克斯與奧貝利克斯(Obelix)總是能打敗愚蠢的羅馬軍團,但這些發生在一座「高盧小村」的故事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古羅馬人實際上有多強大。
幾乎在所有的領域中,古羅馬人都成就斐然,但為何他們未發展出資本主義?早在十九世紀,史學家發現工業化帶來的衝擊有多強大時,便已開始探討這個問題。回顧歷史,指數型成長未在古羅馬時代出現,委實令人難以理解。
其實古羅馬式的資本主義並不乏潛在顧客,當時的羅馬城聚居著一百萬名居民,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與安提阿城(Antiochia)則各有三十萬名居民。當時的建築師一如他們在十九世紀的同業,已經思考必須將這些居民向上堆棧,才容納得下這麼多人,因此當時的羅馬已經出現了七層樓高的出租公寓「insulae」。
如果「市場經濟」意味著各處都有市場,並且在市場上從事熱絡的交易活動,那麼我們可以說羅馬帝國已經有「市場經濟」了。羅馬的所有城市皆具備必要的基礎建設,到處設有倉庫與商場,而許多富商巨賈高大堂皇的墓碑,直到今日依然炫耀著他們的財富。就此來看,缺乏資本並無法解釋羅馬人何以沒有成為資本家。
此外,古羅馬人也具備了必要的知識。當時羅馬帝國已編纂私法,在帝國各地施行,這些法律直到今日依然影響著我們,1900年頒定的德國民法典(Bürgerliches Gesetzbuch,簡稱BGB)也採行羅馬法。當時也出現了不同的職業分工,拉丁文中有五百多種不同的職業名稱,而在陶器、建築材料、紡織或玻璃手工作坊中,更利用不同的工序步驟進行量產。例如阿雷佐(Arezzo)生產的紅陶「terra sigillata」便是其中相當知名者。這種產品的產量極大,在當時的窮鄉僻壤都隨處可見,就連現今德國南部最小的地方性博物館也有收藏。
其中還有一樁科技史學者津津樂道的事:古羅馬人已經了解蒸汽力的原理。假如沒有蒸汽力,十九世紀就無法出現工業化的變革。只不過古羅馬人和他們的後代子孫不同,他們並不知道如何善用這種能源,頂多只是充當奇器玩物而已。
古希臘羅馬時代已經有了相當強大的貨幣經濟,有銀行接受客戶存款、提供抵押貸款並給付計息,甚至有非現金交易。而早在西元前三世紀時,埃及托勒密王朝就有匯兌付款的方式。後來古羅馬人甚至想到將各處行省的支出與收入進行結算,不以現金處理,以減少運輸的錢幣數量。
羅馬人並沒有比較善良,他們同樣追求財富。在龐貝古城的廢墟中有些塗鴉頗具深意,例如「利潤萬歲 」(salve lucrum)或「利潤令人開心」(lucrum gaudium)等。但光是追求利潤顯然還無法形成資本主義──那麼,當時的羅馬究竟有何不同之處?
到目前為止,最佳答案係由摩西.以色列.芬利(Moses Israel Finley)所提出。芬利這位二十世紀重要的古代史學者擅長詮釋沉默不語的古希臘羅馬史料,他發現這些古老文獻對於投資性貸款隻字未提。看來古希臘與羅馬人還不了解利用借款來提高生產效能的道理,而富裕的元老院元老們也未曾想過降低田產的花費,來提高自己的收入。
小普林尼(Plinius der Jüngere)流傳於世的一封信頗具啟發性。小普林尼生於西元61–62年間,逝於113–115年間,出身羅馬世家大族。在這封信裡,他提到在義大利中部的溫布利亞(Umbrien,義大利語Umbria)有塊田地因管理不當破產而低價求售,他正考慮是否要買下這片緊鄰他原有地產的耕地。現代的農場經營者同樣會試圖整併農地,如此一來便能更高效利用機械與勞動力,但小普林尼卻絲毫沒有這樣的觀念,他主要是基於美學考量,並且盛讚合併兩塊土地之後的「美景」(pulchritudo)。此外,他也考量到併購後的實際優點:如此一來,他便能在一天內來往巡視這兩處田地,只雇用一名看守人;而且在這兩塊土地上,僅需一棟適合其元老身分的莊園宅邸。此外,他還提到他只需要一套狩獵裝備,不必另外置辦第二套。小普林尼顯然也深諳效率之道,但他只想在消費與休閒行樂上省時省錢,卻沒想過如何將這種道理運用在他的大片地產上。
那片土地開價三百萬塞斯特修斯(Sesterz,古羅馬幣),對小普林尼而言,籌措這筆金額絲毫不成問題。他在信中信心滿滿地表示:「借錢不難,更何況我隨時能動用我岳母的錢。她的錢箱我可以盡情取用,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樣。」由此看來,當時既不乏資本,也不乏貸款。
許多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借貸契約流傳後世,但借貸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進行遠地貿易或消費性貸款,就像小普林尼那樣為了買別墅、買官或置辦女兒的嫁妝。至於緊急貸款,則主要是在幫小農紓困,例如糧食歉收時,就必須借貸以熬到隔年夏季。至於企業貸款則付之闕如,原因在於沒有人具有現代企業家的思維。古希臘羅馬人儘管也追求利潤,但他們獲利的方式卻相當傳統,靠的是剝削他們的奴隸,或從事利潤豐厚的遠地貿易。
羅馬時代的作者揶揄這種追求「錢來速」的慾望。諷刺作家蓋厄斯.佩特羅尼烏斯.阿爾比特(Gaius Petronius Arbiter)在他的《特里馬奇歐的盛宴》(Gastmahl des Trimalchio)中,便描述了從奴隸獲得自由之身的特里馬奇歐獲得龐大財富的經過。特里馬奇歐曾大言不慚地告訴賓客:「光靠跑一趟路,我就累積了千萬財富。」而就古希臘羅馬的標準而言,他的貨品其實稀鬆平常,不過是買進「酒、燻肉、豆子、香水、奴隸等」,然後再賣出罷了。
幾乎每個文化都曾利用貨物在不同地區的差價,來獲取遠地貿易的高額利潤,但這樣還無法形成持續性的成長。必須在勞動力的產能上升時,經濟成果才能持續增長。因此想獲得成長,就必須投資以改良技術。然而,羅馬城一小撮的上流社會人士卻不用如此大費周章,他們富甲一方,根本不必再苦心增加自己的財富。即使經營不佳,他們廣大的地產依然能持續帶來大筆收入。
古羅馬的富人很少見到自己的地產,他們並不以農場經營者自居,反而習慣在城裡享受奢華的生活,因此極少前往農地監督他們在當地的看管人。羅馬富人主要的憂慮是他們雇用的人不老實,可能將部分收入中飽私囊。「這是警察的觀點,而非企業家。」芬利如此評論。
富人過於富有,以至於無需投資於更精良的技術;但與此同時,絕大多數的人民卻極度貧窮。大多數的農民擁有的土地太少,少到無法養家餬口,必須另外為鄰近地區的大地主擔任季節性工人,以賺取微薄的工資。說到這裡,我們又回到了之前下過的結論:由於勞動力過於低廉,因此古希臘羅馬人並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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