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王朝最後一座牌坊-孝貞節烈坊位於安徽省歙縣城南街-紀念的是徽州幾萬名節烈婦女。那是在清朝即將滅亡時,徽州府最後一任知府動用公款,建了這座牌坊,上面寫著「徽州府屬孝貞節婦六萬五千零七十八名」 @ 姜朝鳳宗族 :: 痞客邦 PIXNET :: - https://goo.gl/sp6MPi
以義為利 憑誠信行天下的徽商
作者:劉曉
明 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當鋪等店家。(公有領域)
更新: 2019-05-15 1:29 AM 標籤: 徽商, 信義, 誠信, 商道
對於今天的世人來說,徽州不過是一個古老的地理概念,它包括現在安徽的績溪、歙縣、休寧、黟縣、祁門和業已劃歸江西的婺源。如果你有緣去這些地方遊歷,你依舊會感受到古徽州難以言傳的魅力。那裡有如幻如夢的黃山、頗有道家仙氣的齊雲山、縱橫流淌的新安江;有粉牆黛瓦的古村落、無比幽深的街巷;有綿綿大族、煌煌宗祠的遺蹟,在風雨中述說著往事的寂寞牌坊……
在明清時期,徽州既是個「十室九商」、「以貨殖為恆產」的商賈之鄉,又是個「科甲蟬聯,海內宗風,官居上爵,代不乏人」的科舉興盛之地,以所中進士和狀元的人數居全國前列而聞名。根據徽州方志,明代徽州中文進士者計有452人、中武進士者56人;清代徽州中文進士者計有684人、中武進士者111人。徽州明清文進士數占全國的2.2%,其中明代占全國的1.82%、清代占全國的2.55%。此外,清代徽州本籍和寄籍考中的狀元就有19名,占全國的17%。
人傑地靈的徽州,自然連商人也以「儒商」而聞名。他們不僅僅在經商中以誠為本,重德行善,信奉「生財大有道,以義為利,不以利為利」,而且自身也推崇儒、佛思想,並在鄉里、宗族中興辦教育,投資公共建設。下面就說說幾位不貪昧心錢的明代徽商。
人死債不爛 典當老闆誠信經營
休寧縣有座齊雲山,傳說山上有仙人,會傳授道術。休寧嶺南鄉的一個叫汪通寶的人聽說了,就從家跑到齊雲山想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有仙緣。仙人沒找到,他卻救了一位在松江經營當鋪的同鄉周福。周福將他帶到自己的店鋪裡,悉心教授他典當的知識。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典當行。(公有領域)
明 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典當行。(公有領域)
六年後,聰明伶俐的汪通寶可以獨當一面了。在周福的支持下,他開了一家汪氏典當行,因為他誠信經營,很快吸引了很多客戶,有時門口甚至排起了長隊。為了讓客戶節省時間,汪通寶將店鋪的四面牆壁都打通,每一面都設置了門,客戶可以從任何一邊進來完成交易。慢慢的,他成為松江地區很有名氣的生意人。
一天,汪通寶讓帳房找到朱秀才的帳目。原來幾年前,老客戶朱秀才曾在典當行裡放了五百兩銀子,說是自己的私房錢,不方便帶在身上,所以放在這裡,等需要時再來取,並希望他們不要告訴別人。汪通寶同意為其保管和保守祕密,並說每年都會支付利息。
此後,朱秀才出去遊學,去了好幾年都沒有音訊。最近,有人捎信回來,說他已經客死他鄉了。汪通寶聽說後,很難過,所以讓帳房查查朱秀才的錢到底有多少。
帳房查完後,告訴汪通寶,五百兩的本錢加上利息,已經有一千八百兩了。帳房非常高興,說「人死債爛」,他要我們保密,說明肯定也沒對別人講過,這是天降資財。汪通寶卻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朱秀才死了,但銀子還是他的,要找到他的家人,還給他們。
汪通寶還告訴帳房:「徽商之所以能成為天下第一商,就是因為我們以誠信經營,哪怕貪圖他一點利息,也是做人的瑕疵。」「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既然和他說了有利息,而且我們也是真正用他的錢賺了錢,那就不能昧著良心貪下啊。」
經過四處打聽,汪通寶終於找到了朱秀才的家,他上邊還有一對年邁的父母,家境並不寬裕。於是,他帶著一千八百兩銀子來到朱家。正在傷心的朱家父母起先以為是來要帳的,連連表示無力幫他還債。汪通寶說明了原委,並將銀子如數奉上,並讓他們以此養老。老兩口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將自己不知道的一筆錢送上門,因此一再拜謝汪通寶。汪通寶的名聲更響了。
類似的仁義之事,包括開倉放糧、救助災民等,汪通寶一生做了很多。明朝嘉靖末年,在他九十多歲時,朝廷賜予他一級爵士,予以褒揚。
這是神靈在考驗我
祁門有個小本生意人叫程神保,專門賣藍色染料。他聽說福建的藍色染料好,就專門去了一趟,並交付了訂金。過了一陣兒,福建老闆就將貨物備齊,送到了徽州。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染坊。(公有領域)
明 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染坊。(公有領域)
程神保在接收這批貨物時,恰好來了其他客戶,他就讓夥計點數。夥計點完後,告訴他都收齊了,沒有錯。於是,程神保與對方結清了貨款,順便問了對方一句,是否馬上回去。福建商人說第二天才走,今天就在當地逛逛。雙方愉快地道別了。
等福建商人走後,程神保來到庫房,覺得貨物有些不對,數量很多,便親自重新點過。果然,福建商人多給了五十石。此時,一些零售商聽說藍色染料到貨了,就都來買。程神保請他們稍等,說賣染料的人多給了他,自己需要找到對方並還給他。有的人就說:「本小利微的生意,一下多出這麼多染料,可以趁機發一筆財了。怪不得你叫程神保,神靈在保佑你啊。」
可是程神保卻不這樣看:「人在做,天在看,昧良心的財不能發。這不是神靈在保佑我,這是神靈在考驗我。我要找他去。」說完,他關了庫門,挨家店鋪、客棧找過去,終於在一家客棧找到了福建商人,他正在優哉游哉地喝茶呢。
福建商人見到程神保,十分吃驚,詢問出了什麼事。程神保解釋了原因,商人還不相信:「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多給你這麼多?」
程神保於是帶著商人回到自己的庫房裡,重新清點了一遍,果真是多了五十石。福建商人感激莫名:「程老闆,您真是君子啊!若是遇上貪便宜的,就是我找過來,也會賴帳的。幸虧您今天找到我,否則,等我回去發現錯帳了,來回路費得花多少啊。」
靠著誠信,程神保積累了一定資產,賺了七百多兩銀子。可是,到楚地經商時,看到當地連年饑荒、百姓生活困苦,他不僅拿錢資助,還放棄拿回別人欠自己錢。結果等他回家時,只帶回了一百多兩銀子。此外,他還拿錢資助宗族中有困難的成員。妻子開玩笑道:「別人掙錢是越掙越多,你怎麼越掙越少呢?」程神保笑著說:「我不能不講道德良心吧?」
雖然沒發財,但程神保卻在宗族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大家推舉他做了鄉飲祭酒,官府也賜爵一級。
圖爲清院本《清明上河圖》中的酒家。(公有領域)
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局部。(公有領域)
改變了命運的幾百兩銀子
黟縣商人方三應曾經在建昌(隸屬於今天的九江)一帶經商。一天,他住進了一家客店,正要休息,突然發現被褥下邊硬邦邦的,似乎有東西。他掀開一看,竟然是幾百兩銀子。他馬上去問店家,是否有人丟了東西。店家說不知道,但前一天有客人住店,凌晨剛剛走。
方三應猜想可能是前邊的客人遺忘的,就決定在客店多住幾天。可等了好幾天也沒有人來。沒辦法,他將銀子背上,走到哪裡就問到哪裡,打聽是否有人丟過東西。幾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找到失主。
這一天方三應來到了撫州,打算坐船過江。船上有個雞販子帶著一籠子雞。因為天氣熱,雞糞發出的臭味很難聞。很多乘客紛紛指責雞販子不該帶這麼多雞,而且做什麼生意不好,做這個生意,也掙不了多少錢。雞販子卻說:「當年我也是個有錢人。如果沒掉錢的話,也當老闆了,誰還來做這個買賣?」
大家調侃他是不是吃喝嫖賭敗光了,但是雞販子怔怔地說:「都怪我不小心!幾年前在建昌住店,把幾百兩銀子放在被褥下,第二天因為忙著趕船就忘了。」
方三應一聽,馬上前去搭話,問他為何沒有回去找。雞販子說一是船走了一天後才想起來,如果回去找,需要三五天的時間,而且自己也沒有回去的路費;另外他覺得這麼多天,一定有人把錢拿走了,所以就決定不找了。
方三應又追問雞販子,當時住的哪家客店?哪個房間?一共多少銀子?包銀子的包袱是什麼顏色的?雞販子聽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如實告訴了方三應。
聽完雞販子的話,方三應高興地說:「我總算把你找到了,你的銀子在我這裡。」說完,將包袱中的銀子拿出來,給了雞販子。恍如做夢的雞販子淚如泉湧,當即跪下磕頭千恩萬謝,並詢問方三應的姓名。
方三應卻說:「這銀子本來就是你的,這是你應該得的,別問姓名了。我也是商人,我們都是同舟共濟的人。」說完,又回到原來坐的地方,一聲不吱了。滿船的人無不為方三應的義舉叫好,紛紛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船靠岸後,雞販子追著方三應再三詢問姓名,但他依舊一言不發,還是隨行的人悄悄告訴了雞販子。後來,雞販子用這筆錢成家立業,並買下了一座宅院,同時在供桌上供上了方三應的長生牌位。
世間真是無巧不成書。又過了一些年,江西宜黃縣令方鋐視察民情時因為遇到大雨,來到了一處民宅。民宅的主人正是當年的雞販子,正是他將這個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故事告訴了方鋐,而方鋐乃是方三應的兒子。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市井雞販。(公有領域)
明 仇英《清明上河圖》描繪的市井雞販。(公有領域)
結語
在古徽州,徽商誠信經營、重德行善的故事非常多。或許,徽州家家戶戶懸掛的類似「萬世家風惟孝悌,百年世業在讀書」、「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傳家禮教諄三物(三綱),華國文章本六經」、「敦孝悌此樂何極,嚼詩書其味無窮」、「所言善、所行善、所思善,善日積而不知;厥(其)身慶、厥家慶、厥後慶,慶方來而未艾」等楹聯,可以解釋為何徽商如此誠實守信、積德行善,為何被稱為天下第一商人。
從小浸染在教導如何做人的氛圍中的他們,血液中早已經浸滿了儒家「仁義禮智信」的細胞,而他們也用自己的一生切身踐行著。@*#
參考資料:
1. 《徽州教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160頁;
2. 《徽商故事》,安徽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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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坊位於歙縣城內,建於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是歙縣眾多牌坊中最遲建造的。該坊是由府尹直接主持修建的,用以“旌表”全府六縣有據可查的“孝貞節烈”的女性,字匾上刻有“徽州府屬孝貞節烈六萬五千零七十八名口”等大字。全坊磚砌,高6.6米,寬6.5米,厚0.35米,豎牆上砌出四柱、橫枋,用墨塗出門框,疊澀出簷,蓋以小青瓦。
中國封建王朝最後一座牌坊-孝貞節烈坊位於安徽省歙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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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婦的情感哀怨
摘要:徽商婦,徽州社會的一個獨特群體。新婚後不久,她們便要送夫遠出經商,離別時的難捨依依,守望時的苦苦思念、煎熬與哀愁,寡居時的淒苦與悲涼,是她們一世無法解脫的情感宿命。
關鍵詞:徽商婦;情感;思念;哀怨
徽商,富甲一方的地域性商幫,興盛於明中葉至清乾隆朝,前後稱雄宇內整整三百餘載,創造了輝煌的業績。而今,我們在慨嘆徽商輝煌業績的同時,也不禁驚嘆那些在幕後付出了巨大犧牲、給予他們莫大支持的徽商婦。留守徽州故地的徽商婦不僅在持家興業、孝悌家人、培育子女等方面解了僑居異地徽商們的後顧之憂,而且在情感上承受了令人難以想像的苦痛與煎熬。本文試以一定的史料為基礎,剖析徽商婦們的情感世界。
一.臨別時的難捨
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的徽州,地處皖南腹地,群山環抱,地狹人稠,土地貧瘠,“能以生業著於地者,十不獲一。”因此,為了覓求生存與發展,徽州人不得不以賈代耕,經營四方。一首徽州民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徽州徽州夢徽州,多少牽掛在心頭,舉頭望月數星斗,句句鄉音陣陣愁。”唱出了徽州人的無奈。按徽州人的習俗,男子十三四歲外出站店當學徒,十七八歲遵父母之命回鄉完婚①,短暫的新婚歡聚之後,便要送夫遠走他鄉,出門經商。顧炎武《肇域志•徽州府》中說“(徽州人)取婦數月則外出”②。民國歙縣志亦有“邑俗重商,商必外出……新婚之別,習為故常”③的記載。燕爾新婚,歡聚短暫,對徽商婦來說,須承受多大的情感傷痛!流傳於歙縣一帶的民謠《十送郎》④唱出了徽商婦送別郎君時的難捨與愛戀。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拍拍枕頭睡睡添。
二送郎,送到床面前,拍拍床沿坐坐添。
三送郎,送到檻闥(按:窗)邊,開開檻闥看看天。有風有雨快點落,留我的郎哥歇夜添。
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摸門閂,右手摸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
五送郎,送到閣橋(按:樓梯)頭,左手搭欄干,眼淚往那流;右手提起羅裙揩眼
柏家文:(1975-),男,安徽樅陽縣人,歷史學碩士,銅陵學院外語系講師。
淚;放下羅裙透地拖。
六送郎,送到廳堂上,左手幫哥哥撐雨傘,右手幫哥哥拔門閂。
七送郎,送到後門頭,望望後門一棵好石榴。心想摘個石榴給郎吃,吃著味道好回頭。
八送郎,送到荷花塘,摘些荷葉拼張床。生男叫個荷花寶,生女就叫寶荷花。
九送郎,送到燈籠店。別做燈籠千個眼,要學蠟燭一條心。
十送郎,送到渡船頭。叫一聲撐船哥、搖櫓哥,幫我哥哥撐得穩端端。送郎送到小橋頭,手扶欄杆望水流。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可以看出這個徽商婦將郎哥從床邊一直送到碼頭邊,多麼的難捨難離!字裡行間,既有表達對郎哥的慰留與依戀,又有對郎哥真的是要出門時的失魂落魄與不知所措;既有對郎哥愛情要忠貞專一的告誡,亦有對郎哥早日回鄉的企盼。她心中自問:船家啊,你今天撐俺郎哥去,你又何時撐俺郎哥回呢?其情其景,多麼讓人難以釋懷。
清人倪偉人撰的《新安竹枝詞》⑤亦有類似的詞作。略舉一二:
[其一]
仙姥峰頭日欲低,將軍岩下草初齊;
春風一棹漸江水,直送依郎下浙西。
封鎖茶箱問水程,餞春筵上餞郎行;
郎行正向金閶去,聽說西施妾恨生。
紫霞山上鷓鴣啼,紫霞山下草萋萋;
儂在紫霞山外住,送郎時過阮公溪。
[其二]
刺桐花發儂入門,刺桐花落郎出門;
儂入門時郎新喜,郎出門時儂斷魂。
詞一描繪了一個青草初齊、春風和暖的春日,一名徽商婦在送郎去蘇州(金閶)時的依戀,從紫霞山外到漸江水邊,送了一程又一程。詞二中“刺桐花發儂入門,刺桐花落郎出門”一句,足見這對新人歡聚時日之短。新婚燕爾,就要送夫遠行,無限春愁加離愁,怎不叫人“斷魂”。
二.守望時的思念與哀怨
徽州地區流傳一句“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諺語,胡適先生在其自述中這樣解釋道:“一對夫妻的婚後生活至多不過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但是他們在一起同居的時間,實際上不過三十六個月或四十二個月——也就是三年或三年半了。”⑥徽州人一世夫妻聚少離多,數年、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不歸十分常見。流傳於徽州一帶詞曲對此作瞭如實地描述,如方士庹的一首《新安竹枝詞》⑦雲:
健婦持家身作客,黑頭直到白頭回;
兒孫長大不相識,反問老翁何處來。
這首詞以徽商自述的口吻講述妻子在家持家,自己從滿頭黑髮的青年就身客異鄉,直到一頭銀髮才回鄉,長大了的子孫竟已經認不出“我”了,反過來問“我”這老頭子是從哪裡來的。這位徽商一直未回鄉的時日可以想像了。再如倪偉人的一首《新安竹枝詞》⑧寫道:
三月春風柳絮飛,雙雙紫燕入重帷;
阿郎重利輕離別,十數年中不見歸。
陽光明媚的三月,春風和煦,柳絮紛飛,紫燕雙雙銜泥築巢,而“我”的阿郎哥卻已離別十幾年沒有回鄉了。這首詞以紫燕雙雙作比擬,襯托出徽商婦無盡的思念與孤獨。讀罷讓人惆悵,感傷。
為謀生計,身客異鄉的徽商,不得不重利輕別離。這就使得身為徽商婦的徽州女性,只好長年累月生活在窗迎冷月、燈搖殘照的閨怨情愫之中。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燈枯油竭,多少良辰美景在等待中曉風殘月。無盡的思念與等待中,青絲變白髮,送不走的是點點心愁,等不回的是出外丈夫。流傳於徽州的一首民謠《前世不修》⑨中這樣唱道: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
舉頭望月憐星斗,夜思夫君淚沾袖。
一首《歌哭詞》⑩形像地描繪了一個徽商婦長年累月思念丈夫的神態:
斜倚門框手叉腰,望郎不回心裡焦。
望年望月望成雙,單望那床幾馱妹,妹馱郎。
少婦手叉在腰間斜靠在門框邊,翹首望著遠方,就是不見郎哥回鄉,心中無限焦躁和惆悵。這首歌以哭的形式唱出來,更添了幾分悲涼。
倪偉人的另一首《新安竹枝詞》⑾也形像地描繪了一名徽商婦思念丈夫的無限愁苦與憔悴:
一別儂郎幾度春,登山望遠強披榛;
巖頭石鏡不敢照,憔悴紅顏愁煞人。
無限情思,幾多心愁,一些稍有才情的徽州女子,會將自己無盡的愁緒與思念付諸詞曲。如徽州女詩人程鳳娥在其詞作《鷓鴣天•有懷》⑿中寫道:
一點愁心指上彈,梅花羞帶病中看,相憐早被湖山隔,空對孤燈帶影殘。
情沒緒,思無端,更深猶自倚朱欄,長空獨有天邊月,為我勾留伴曉寒。
再如其收到丈夫家信後的一首《長相思•信至》⒀:
思漫漫,恨漫漫,無限離愁指上彈,翠被怯春寒。
對欄杆、倚欄杆,一紙家書仔細看,函露語平安。
而不會作詩的女子,面對空寂寂的深宅大院,也只有閒倚雕欄,獨賞孤月,嫣然顧影自憐了。或靠解脫“九連環”(即解連環扣的遊戲),聊以消愁破悶,忘卻這漫漫長夜。更有甚者,便撒上一地銅錢,然後一一撿起,再撒開,再拾起……如此往復,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直到東方魚肚白,直到青絲熬白頭。
無法排解的思念與憂愁,匯集成對自己這樁婚姻的悔恨與怨艾。黟縣等地流傳的一首民謠《寧願嫁給種田郎》⒁唱道:
悔啊悔,悔不該嫁給出門郎,三年兩頭守空房,圖什麼大廳堂,貪什麼高樓房,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日千般苦,我寧願嫁給種田郎,日里田裡忙耕種,夜裡雙雙上花床。
三.夫亡後的淒苦
身客異地,行商於四方的徽商,很少回鄉,給徽商婦們留下了無以名狀的思念之苦和無預期的等待的煎熬。然而由於行商之不易,在外遇到不測的徽商大有人在,千等萬盼的徽商婦盼的卻是一紙死訊。徽州地區的一首民謠《寡婦門前多冤家》⒂唱道:
十指尖尖白筍芽,肩挑祭盒手拎茶。
墳前點了一炷香,哭得眼淚濕青衫。
當初勸你嫁給我,日里種田夜績麻。
偏要嫁個生意客,一封死信捎來家。
你進不能進,退不能退,身子懸在半山崖。
有心幫你把繩解,哎呀呀,寡婦門前多冤家。
上曲以一個種田漢的口吻唱出了他的無奈和一個徽商婦悲傷。“十指尖尖白筍芽”可見這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婦,只可恨上天驟墜無情劍,斬斷了他們夫妻恩愛情,悲痛欲絕的她哭得淚濕了青衫。
在徽州的方志和族譜中記有許多久客不歸,只有生年沒有卒年,客死他鄉的徽商名字。在等待中煎熬的徽商婦在盼望到的卻是夫亡的噩耗之後,便以自縊、服毒或絕食等方式結束生命,或者過著淒苦的孀居生活。民謠《寡婦娘》⒃唱道:
正月提起寡婦娘,正月本是拜年忙,別人拜年有人陪,寡婦拜年自茫茫;二月提起寡婦娘,二月本是下種忙,別人種子已歸土,寡婦種子高懸樑;三月提起寡婦娘,三月本是掛錢忙,別人掛錢掛上祖,寡婦掛錢掛夫郎;四月提起寡婦娘,四月本是插秧忙,插得秧來茶已老,採得茶來秧又黃;五月提起寡婦娘,五月本是耘田忙,金蓮三寸泥裡踩,百褶羅裙裹泥漿;六月提起寡婦娘,六月本是乘涼忙,別人乘涼成雙對,寡婦乘涼不成雙;七月提起寡婦娘,七月本是割稻忙,別人割得金黃谷,寡婦割得滿田荒;八月提起寡婦娘,八月仍是收割忙,別人收糧倉倉滿,寡婦只收半年糧;九月提起寡婦娘,九月本是賞花忙,別人菊花親人插,寡婦菊花園裡黃;十月提起寡婦娘,十月本是做衣忙,別人做衣做花色,寡婦只做青布裳;十一月提起寡婦娘,十一月本 舂糧忙,別人舂糧用擔挑,寡婦家中升底糧;十二月提起寡婦娘,十二月本是過年忙,別人過年團團聚,寡婦過年守空房。
這首民謠形象而詩化地概括了一個孀居徽商婦一年十二個月中淒苦悲涼的生活狀況。它用對比的手法襯托出寡婦娘不僅身體上需要承載巨大的辛勞,而且在情感上還承受著莫大的寂寞與孤獨,足見其生活之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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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詞中的徽商婦形象研究
徽州因徽商而名,徽商因徽州而生。徽商婦,是對應徽商集團的另一個群體的象徵,一個留守婦女的代名詞,明清時期最大的區域性留守群體。明清徽州府地處皖南,下轄六縣,包括安徽的績溪、歙縣、休甯、黟縣、祁門和1949年劃歸江西的婺源。在這塊面積僅1.2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明清時期卻走出了中國商界的一支勁旅,稱雄達300年,其從賈人數之眾、活動區域之廣、經營行業之多、商業資本之巨,都是其他商幫所無法匹敵的。然而,由於大批成年男性長期外出,大多基本生活在外地,留在家鄉的女性能與丈夫共同生活的天數屈指可數,徽州當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的說法。當我們聚焦、慨歎徽商稱雄商界時,又有多少人想到留守在家的徽商婦的生存狀態?
既有相關成果,[1][2](P159-174)[3][4]奠定了本文研究的基礎,但仍不能很好地回答:貞節牌坊爲何與徽商婦緊緊聯繫在一起?徽商婦又爲何會聽憑於當時的境況而整體性失語?僅僅是因爲專制禮教的束縛?如果要研究這種曆史文化現象,就必須深入了解被壓在石牌坊底下和湮沒在民間的徽商婦的實際生活狀況。
一、徽商婦:一個龐大的留守婦女群體
一般認爲,真正意義上的徽商發軔於明代中葉,成化、弘治年間形成商幫集團;至清代乾隆達到鼎盛,嘉慶、道光年間日趨衰敗。前後六百餘年,稱雄達300年。[5](P9-16)那麽這一時期尤其是稱雄300年間(弘治———乾隆)的徽商婦的人口數量有多少?我們不妨依據一定的資料做出謹慎的估算。
先了解一下明清徽州女子初婚年齡。據朱琳對徽州地方誌中“列女”資料的統計,來自各個階層、不同家庭的3394位女子初婚年齡平均值爲17.97歲。(見表1)其中,婚齡在17、18、19歲的尤爲眾多,佔61.6%,並在18歲達到最高峰。清末劉汝驥在《申送六縣民情風俗紳士辦事習慣報告冊文》裏也集中記錄了女子婚齡大小。其中,歙縣“俗尚早婚,男女嫁娶皆在二十以內”;休甯“大率以女年十八、男年二十左右爲率”;婺源“婚嫁期在十七八歲爲多”;黟縣“男女婚嫁皆在十七八歲以上。”[6](卷12《法制科》)另據郭松義的研究,清代全國女子平均初婚年齡爲17.28歲,且在17-19歲之間結婚的佔59%。[7](P200;P202-213)王躍生則對1781-1791年檔案資料進行分析,得出此時期女性平均初婚年齡爲17.41歲,江淮地區爲17.87歲。[8](P29-32)可見,徽州女子平均初婚年齡與當時全國情況基本一緻。[4]
對徽商婦這一留守群體的估算,大體分爲三步:第一步,徽州曆史總人口的估算。據考證,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徽州府人口59.2萬人,按年均4‰的人口增長率推算,[9](P240)弘治六年(1493年),約爲88.2萬人;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約131.5萬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約196.1萬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約292.3萬人。第二步,徽州女性總人口的估算。按明代接近正常的人口性別比(每100名女子相應的男子數)約爲110推算。[9](P23)第三步,徽商婦總人口的估算。這一步須考慮兩個比值的問題,一是徽州女性總人口中女性成年人口占的比重,根據表1統計,女子初婚年齡以16-18歲最爲集中,估計比值約爲2/3左右;二是徽州女性成年人口中留守婦女佔的比重:據記載,成化、弘治後,“大扺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10](卷61《贈程君五十敘》)歙縣“業賈者什七八”,[11](卷16《阜成篇》)祁門“服田者十三,賈者十七”。[12](卷4《風俗》)綜上可知徽州男性成年人口中大約7/10在外經商,相應地,留守婦女要占到徽州女性成年人口的7/10左右,其餘不必計入“留守”範圍。
盡管徽州府所轄六縣不同時期情況會有所不同,但依據上述步驟估算,比隨意性的估計要可靠得多。根據估算結果,(見表2)明代中後期留守的徽商婦約有20-30萬人;清代康乾時期則達到40-60萬人。徽商婦如此大的群體規模,全國任何一個地區都不能與之相比。
表2明清留守徽商婦群體估算
“竹枝”本爲巴渝一帶的民間歌謠。當某人領唱時,眾人隨和之聲,蓋取乎與竹枝葉韻,而爲聲情之助也,大緻相當於勞動號子中的“嗨喲嗬喲”之類的加強聲勢的聲音。後經文人潤色或仿效而作的新詞即曰“竹枝詞”,並演化爲詞牌名。清代王士禎《香祖筆記》卷6指出:“竹枝,本名竹枝子,與採蓮子、漁歌子、山花子……等並列。今獨去'子'字,但雲竹枝。”在形式上,竹枝詞常以七言絕句爲體,每句分爲兩個音節(前四字一頓,後三字一頓),便於抑揚頓挫,加重傳唱時的節律感;至其內容,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29概言:“竹枝泛詠風土,瑣細詼諧皆可入,大抵以風趣爲主,與絕句迥別。”即具有濃鬱的風土本色,歌詠的都是日常瑣細。不少竹枝詞作者是土生土長的在地文人,他們熟諳鄉邦掌故及當地的風俗民情。故竹枝詞前常冠以某地名,如揚州竹枝詞、上海竹枝詞。徽州竹枝詞則以人性化的視角,真實而詩化地再現了徽商婦從出嫁到白頭的曆史場景,這一過程具有強烈的沖擊力,可以引發心靈直覺和理性思考。
1.喜出嫁:“鼓樂喧隨花轎擡”
在古徽州,一場婚姻的促成,常態下有十道程序:說媒、行聘、請期、搬行嫁、開臉、迎親、拜堂、鬧洞房、三朝、回門。[1]其中成親當日,迎娶新娘要用花轎(少數沿河地區用船)。迎親人員一般爲媒人、喜娘、舅舅、姑父以及與新郎新娘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擡轎者爲四人,富貴人家爲八人。新郎一般要親自前往。到了女方家裏,女方大門緊閉,要待男方在門縫中塞足了“喜包”後,方才打開大門,鳴炮迎客。然後開始“哭嫁”,母女抱頭痛哭。爲何要哭?據說是“不哭不發,大哭大發”。花轎擡到男家後,繼之拜堂、鬧洞房。[13](P206-208)歙縣圖書館藏清代吳梅顛撰《徽歙竹枝詞》雲:
鼓樂喧隨花轎擡,大門錢少莫教開。
紅燈火把擁婦路,大擔早挑望暈來。
轎門扶出拜高堂,袋親金連入洞房。
總說三朝無大小,妄排□語鬧新娘。
安徽省博物館藏清代佚名《歙西竹枝詞》亦雲:
欲成親事易效勞,鮮魚兩尾六包糕。
憑媒預送紅鞋樣,定得終身鐵穩牢。
綠轎花燈鬧連天,關門索要大門錢。
錙銖必爭偏因此,及至媒人要受拳。
才見蠐螬嫁出門,早挑盒擔後頭跟。
多稱望暈何常暈,卻笑爺娘自哭昏。
上引詞最後一句“卻笑爺娘自哭昏”,“昏”是因古時迎娶花轎都在黃昏以後,漢代《白虎通》釋義:“婚者,謂黃昏時行禮,故曰婚。”這裏的“哭”指當地“哭嫁”風俗,不過哭聲中更多的是樂感而不是悲傷。
烘托婚禮喜慶的除了鼓樂、花轎,還有可觀的妝奩,“大擔早挑望暈來”、“早挑盒擔後頭跟”。徽州常態聯姻講求門當戶對,“良賤不婚”。清代方士庹《新安竹枝詞》雲:“良賤千年不結婚,布袍紈絝敘寒溫。相逢哪用通名姓,但問高居何處村?”[14](P50)(原文附註:俗重門第,貧富不論)“下嫁”可能會遭到族規家法的懲罰。乾隆《慶源詹氏宗譜·凡例》規定:“良賤不婚,律有明條,倘有不顧名分,甘心下配及下嫁者,傷風敗俗於斯極矣,應即鳴公削丁,除譜出族,永不許複入”;光緒《仙源杜氏宗譜·凡例》:“爲女擇配,須門第相當,適下族者削其姓”。相應地,妝奩的豐厚與否,直接關乎她們在夫家的地位。因此,吳梅顛《徽歙竹枝詞》中雲:
千金嫁女常常有,教子錙銖計束脩?
婿富貴行乎富貴,兒嬌羞任爾嬌羞。
佚名《歙西竹枝詞》亦雲:
憂嫁之時菲薄嫌,揮金不惜辦妝奩。
幾多拮據圖門面,過後何曾有惠沾。
婚後,丈夫外出創業,婦人的陪嫁財禮就成了重要資金來源。日本學者藤井宏歸納了徽商資本的七種類型:共同資本、委託資本、婚姻資本、援助資本、遺産資本、官僚資本和勞動資本。[15](P190-198)其中婚姻資本佔據了一定的比重。例如,明代著名徽商、休甯人汪應享從商之初,其妻“裝[妝]資故饒,悉佐翁賈,而身椎布操作”;[16](卷6)歙商吳烈夫“挾妻奩以服賈,累金巨萬,拓産數頃”;[17](冊五《存節公狀》)歙商洪什經商無資本,其妻變賣首飾,“脫簪珥佐之,乃複舉鹽入楚”。[11](卷46《明故處士洪君配吳氏合葬墓士銘》)
2.傷別離:“郎出門時儂斷魂”
根據徽州俗例,男子外出經商之前,父母都要給他們完婚。新婚不久,丈夫就要遠走他鄉。顧炎武《肇域志·徽州府》言:“取[娶]婦數月則外出”。民國《歙縣志·風土》載:“邑俗重商,商必遠出,出恆數載一歸,亦時有久客不歸者。新婚之別,習爲故常。”因此,短暫的歡聚之後就要送夫上路。清代倪偉人撰《新安竹枝詞》[14](P52-58)雲:
仙姥峰頭日欲低,將軍岩下草初齊;
春風一棹漸江水,直送依郎下浙西。
封鎖茶箱問水程,餞春筵上餞郎行;
郎行正向金閶去,聽說西施妾恨生。
紫霞山上鷓鴣啼,紫霞山下草萋萋;
儂在紫霞山外住,送郎時過阮公溪。
上引詞寫出了徽商婦送行郎君時的依戀,送了一程又一程,“儂[奴]在紫霞山外住,送郎時過阮公溪”。新婚離別後,大都是“夜夜孤身睡空床”。許多男子外出後遲遲不歸,幾年、十幾年,甚至數十年才還鄉。清代魏禧在爲歙縣江元亮兒媳寫傳時,慨言:“徽州富甲江南,然人眾多地狹,故服賈四方者半土著。或初娶婦,出至10年、20年、 30年不歸。歸則孫娶婦而子或不識父。”[18](卷17《江氏四世節婦傳》)讀罷,寒心透背,讓人唏噓不已。倪偉人《新安竹枝詞》中有幾首寫出了徽商婦別離後的憂傷、將要見到郎君的興奮和隨後更加漫長的寂寞等待。
刺桐花發儂入門,刺桐花落郎出門;
儂入門時郎心喜,郎出門時儂斷魂。
纏臂雙環明翡翠,垂耳雙鐺綴玫瑰;
姐妹爭憐好容採,阿郎新向廣州來。
一別儂郎幾度春,登山望遠強披榛;
岩頭石鏡不敢照,憔悴紅顔愁煞人。
上引詞中,可知少婦曾有的年輕靚麗和純情,郎君要走了,竟然“斷魂”。而今一別又是幾年,遙遠的山口駐足多少望眼欲穿的等待,“憔悴紅顔愁煞人”。有人或許終於等來了經商成功、滿載而歸的丈夫;而有人盼回的卻是丈夫心灰意懶、兩手空空的歸來;甚至盼回的是一封病亡的噩耗……黟縣民謠《甯願嫁給種田郎》[19](P112)哭詞:“悔呀悔,悔不該嫁給出門郎,三年兩頭守空房。圖什麽高樓房,貪什麽大廳堂,夜夜孤身睡空房,早知今日千般苦,甯願嫁給種田郎,日在田裏忙耕種,夜伴郎哥上花床。”少婦情感上寂寞的煎熬,泣不盡的怨艾與傷愁。
3.苦勞作:“泥塗累煞採茶娘”
大批成年男性長期外出經商,操持家務,耕田、織布、採茶等事惟賴妻子。結果,徽商婦幾乎人人擅女工,懂耕種,而且多精於紡織。萬曆《休甯縣志·風俗》稱:“女人能攻苦茹辛,常口絕魚肉,日夜績麻挫針,凡冠帶履襪之屬,鹹手出,勤者日可給二三人”。安徽大學收藏的清抄本《黟山竹枝詞》雲:
少婦椎妝總布裙,踏青未肯去尋春;
宵來深宅月如水,同紡木棉邀比鄰。
首句寫了黟縣婦女的生活簡樸,總是布衣素妝;次句“未肯”是沒功夫;第三句,清幽的月夜環境烘托出女子的寂寞孤獨;末句點睛“紡木棉”。康熙《徽州府志·風俗》載:“黟、祁之俗,織木棉,同巷夜從相紡織,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一天做一天半的工,足見徽商婦的勤勞和辛苦。倪偉人《新安竹枝詞》雲:
西去天都山路賒,鄉村處處響繅車;
深閨紡織多辛苦,五夜疏燈障碧紗。
山頭木葉脫秋風,妾怨秋風太匆匆;
一月寒衣猶未制,庭前共試竹熏籠。
清代孫學治《和施明府源黟山竹枝詞》[20](卷16《藝文·詩》)亦雲:
北莊嶺下女績麻,西武嶺邊女紡花;
花布禦冬麻度夏,有無相易各成家。
徽州多山,盛産茶葉。採茶,是茶葉生産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直接關係到茶葉品質和産量。陸羽《茶經》(卷上)對茶葉的採摘十分重視,指出春季的二月至四月間是採茶季節;爲了保證鮮葉質量,在陰雨或多雲的情況下不採,隻在晴天採摘: “其日有雨不採,晴有雲不採,晴采之”。茶戶經驗是:“茶樹是個時辰草,早採三天是個寶,遲採三天是蔸草”。爲此必須爭時間、搶速度,及時加以採摘。屆時,婦女,乃至兒童都要參加到採茶中來。清代舒斯笏撰《黟山採茶竹枝詞》[21](卷15《雜志·詩錄》)雲:
我黟田少獨山多,埆土宜茶理不磨;
好是春光三月半,村村聽唱採茶歌。
人言採製殊非易,儂道栽培更覺難;
醞釀全憑天氣好,最宜溫暖不宜寒。
七都不讓艾坑強,谷口岩頭處處良;
山雨來時行不得,泥塗累煞採茶娘。
清代孫茂寬《採茶曲》(竹枝詞)[21](卷15《雜志·詩錄》)亦雲:
社雨霏霏社鼓嘩,松蘿山頂綠雲遮;
杜鵑來喚春歸去,先聽村娃唱採茶。
紅英紫筍簇山尖,穀雨岩前玉手纖;
莫笑發邊雲影亂,一朝忙過未盈襜。
茶,作爲經濟作物,商品性很強。農戶植茶,主要是爲了出售,而不是自己消費,所以這種生産幾乎全是商品生産。於是,徽商婦更多地捲入市場關系之中。《黟山採茶竹枝詞》中有幾首雲:
去歲茶商得利豐,今年山價定然昂;
阿儂欲制釵頭鳳,都在春風一葉中。
儂家夫婿估潯陽,信報頭茶已放洋;
急急忙忙緣底事,山園又有子茶香。
子茶不及頭茶好,晚價仍如早價多;
採罷回家忙制賣,要防市面起風波。
據上引詞,爲了新茶趕行情,搶“利市”,徽商婦幾乎總要感同身受市場行情的風險,價格波動、銷售暢通與否都直接關涉她們的生活,“阿儂欲制釵頭鳳,都在春風一葉中”;“採罷回家忙制賣,要防市面起風波”。茶葉採摘後尚需炒、揀。清代江耀華《茶莊竹枝詞》[22](P201)用對比的手法記錄了揀場的一老一少,頗爲風趣:
提攜小女當嬉遊,預備朝來接早籌;
爲要人前充大囡,未幹雛發已梳頭。
老婦婆婆劇可哀,回輪日打兩三回;
惹她當面喃喃罵,儂也曾經年少來。
可見,有人把未懂事的小女孩也帶來揀茶,又怕別人說閑話,怎麽辦呢?“爲要人前充大囡,未幹雛發已梳頭”。而老婦婆婆眼力不支,手腳不靈,揀過的茶葉交到看揀人那裏驗收不合格,又打回重揀,“惹她當面喃喃罵”。一老一少,如此忙碌,年輕的商婦辛勞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民國《歙縣志·風土》稱:“茶時雖婦女無自逸暇。”
4.悲守寡:“折柳年年到白頭”
徽商婦中許多人雖有夫君,但長期遭受兩地分居的煎熬,以自己淒美、悲慘的青春和生命作賭注,過著牛郎織女般的生活,與守死寡沒什麽兩樣,“十年夫妻九年空”是極爲形象的概括。方士庹《新安竹枝詞》雲:
健婦持家身作客,黑頭直到白頭回;
兒孫長大不相識,反問老翁何處來。
一位徽商少小離家,及至遲暮之年返歸故裏,長大了的兒孫有眼不識,竟至以“老翁”相稱。讀罷,其情其景頗令人心酸。當然,這可能是極端的例子,但類似情況在徽州卻是普遍的存在。倪偉人《新安竹枝詞》有一首雲:
三月春風柳絮飛,雙雙紫燕入重幃;
阿郎重利輕離別,十數年中不見歸。
清代王元瑞《黟山竹枝詞》[14](P64)亦雲:
少小離家動別愁,杭州約伴又蘇州;
妾心難逐郎心去,折柳年年到白頭。
前兩句寫徽商少小離家,長年輾轉營生於蘇杭之間;後兩句寫留守婦對丈夫的衷腸牽掛。“柳”即“留”,用折柳的方式寄寓情思。清代劉大櫆《秦淮竹枝詞》雲:“送郎記折柳枝歸,柳絮紛紛落滿衣;不惜將身作柳絮,天涯到處逐郎飛”。[23](P1130)春來秋去,花落花開,漫漫人生中,紅顔老去,“折柳年年到白頭”,令人何等惋惜!
徽州當地有“—世夫妻三年半”的說法。胡適對此解釋說:“一對夫婦的婚後生活至多不過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但是他們一輩子在一起同居的時間,實際上不過三十六個月或四十二個月— ——也就是三年或三年半了。”[24]](P2-3)單調孤苦的生活使心中的愁怨無法排解,則以“拋銅錢”、“解連環扣”等方式來緩解心中鬱悶,打發寂寥的光陰。民國《歙縣志·風土》收錄了汪於鼎《新安女史徵》記載的一件事情:“吾鄉昔有夫娶婦甫三月即遠賈,婦刺繡爲生,每歲積餘羨易一珠以記歲月,曰此'淚珠'也。夫還,婦歿已三載,啓視其莢,積珠已二十餘顆。”二十餘顆“記歲珠”即是二十多年漫長而痛苦的等待,訴說著一個女人至死也未再見上丈夫一面的淚水與辛酸。
很多人一完婚也就意味著一輩子獨守空房,有的青春少婦直到熬白了秀發才有可能見上丈夫幾面甚或等來的是噩耗。徽商因行商艱難而久客不歸的事情,在徽州的方志、族譜中俯拾皆是,有許多人隻有生年沒有卒年,無數人客死他鄉。大凡徽商所到之處,就有徽人義塚。商婦聞悉後有的以自縊、服毒、絕食等手段結束生命,萬曆《休甯縣志·風俗》載:“動以身殉,經者,刃者,鳩者,絕粒者,數數見焉”;有的則在長期守寡的艱難苦恨中潦倒殘生。屯溪民謠《寡婦娘》[25](P414-415)道出了徽商婦一生悲淒命運:
正月提起寡婦娘,正月本是拜年忙;別人拜年有人陪,寡婦拜年自茫茫;
二月提起寡婦娘,二月本是下種忙,別人種子已歸土,寡婦種子懸高梁;
三月提起寡婦娘,三月本是掛錢忙,別人掛錢掛上祖,寡婦掛錢掛夫郎;
四月提起寡婦娘,四月本是插秧忙,插得秧來茶已老,採得茶來秧又黃;
五月提起寡婦娘,五月本是耘田忙,金蓮三寸泥裏踩,百褶羅裙裹泥漿;
六月提起寡婦娘,六月本是乘涼忙,別人乘涼成雙對,寡婦乘涼不成雙;
七月提起寡婦娘,七月本是割稻忙,別人割得金黃谷,寡婦割得滿田荒;
八月提起寡婦娘,八月仍是收割忙,別人收糧倉倉滿,寡婦隻收半年糧;
九月提起寡婦娘,九月本是賞花忙,別人菊花親人插,寡婦菊花園裏黃;
十月提起寡婦娘,十月本是做衣忙,別人做衣做花色,寡婦隻做青布裳;
十一月提起寡婦娘,十一月本是舂糧忙,別人舂糧用擔挑,寡婦家中升底糧;
十二月提起寡婦娘,十二月本是過年忙,別人過年團團聚,寡婦過年守空房。
三、無法完結的反思
徽商婦既有爲婦的普遍品性,又有超越共性而別具個性的地域性特點。其共性體現在諸如勤勞節儉、孝悌友愛、扶幼卹老、操持家務、承擔起田間勞動,乃至躬自操勞,參與到勞動市場當中,助夫經商等,爲家庭的穩定以及徽商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同時她們也爲此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這種曆史現象(犧牲)最直觀的證明就是直到現在仍然矗立在徽州各地的貞節牌坊。
建於光緒三十一年(1905)的“孝貞烈節坊”,位於今歙縣城新南街,是徽州最後一座牌坊,整個構制爲三間三樓,高6米,寬6.5米。在橫枋的石條上,依稀可辨一行大字:“徽州府屬孝貞烈節六萬五千零七十八名”。[2]僅就這65078名婦女,不論是在過去或是今天,都令人震撼,成爲人們唏噓的神話。徽商婦並非“個體”而是一個有著數十萬人的群體,究竟是什麽魔力能讓一個大規模的群體在數百年間如此篤守所謂的封建禮教而付出巨大的犧牲?仍值得反思。
反思一:徽商爲什麽經年累月在外?商人重利輕離別,在外行商的艱難,往返交通的不便,無疑是重要原因,但徽商在外有感情“寄託”也應是一大主因。一些徽商在外風流放縱,眠花宿柳、狎妓嫖娼、飾宮蓄姬,過起“兩頭大”的生活。[26](P104)所謂兩頭大,是指在家鄉和僑寓地都有女人,兩邊均爲妻子,也不分正妻和小妾。明代謝肇淛《五雜俎》將“買妾”和“宿妓”並列爲徽商揮金如土而最不心疼的兩件事。明清時期,揚州青樓業之所以繁榮,商人可說是個重要因素,其中又以徽商爲多。“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鹹集”。[27](卷5《揚州清明》)
反思二:徽商婦爲什麽不改嫁?從明清法律上說,丈夫去世,妻子改嫁是合法的,甚至丈夫外出經商,多年沒有音信,商婦的生活如果沒有依靠,是可以改嫁的。但徽商婦寡居者多而且時間長是不爭的事實。新安理學的教化、禁錮,族規家法對“失節”的鄙視、對“守節”的推崇,以及明清政府對守節婦女的旌表,對推動當地節烈風氣的形成,都有很大關系,但並非答案的全部。郭松義指出清代婦人再嫁的兩個重要原因:一是“男女性別比失調”,二是“家窮無法生活”。[28]這兩點對於徽商婦來說,在客觀上似乎均不構成改嫁的理由。在她們的生活空間裏,男女性別比失調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男多女少,而是男少女多;徽商稱雄商界達300年,擁有雄厚的資本,樂善好施,加之宗族有力的救濟機制,提供了一定的物質保障,她們大多不至於困窘無法生活,落到非改嫁不可的地步;更何況,夫妻間通常還有著“兩地書”的聯絡(遺存大量家書爲證)。
反思三:貞節牌坊爲什麽與徽商婦緊緊聯繫在一起?曆史上,徽州境內曾經樹立過千餘座或木質、或磚質、或石質的古老牌坊,雖經五六百年的風雨侵蝕,至今仍有一百餘座牌坊矗立在田間溪頭,這其中,貞節牌坊就有四十餘座,而且均建於明清兩代,這與徽州商幫馳騁天下是同步的。但徽商回報給婦女樹的大量貞節牌坊,絕不是婦女得到尊重或婦女地位高的象徵,恰恰相反,是婦女的人性被摧殘、人身自由被剝奪的産物。徽州一地能出現如此多的貞節,“新安節烈最多,一邑當他省之半”,[29](卷2《鏡中寄》)與其說是徽商“塑造”的結果,毋甯說是禮教、族規、家法得到了本土化的完美契合,實現了世俗化的“文化自覺”。從外化到內化,以至於婦女們從頭到腳就連血液中都滲透著節烈的氣息。或許這才是徽商婦緣何會聽憑於當時的境況而整體性失語的根本所在。
注釋:
[1]徽州還存在著勞役婚、入贅婚、買賣婚和契約婚等幾種非常態的婚姻形式,程序可能要簡化得多。
[2]這裏表彰的65078名婦女沒有名字。實際人數要比這一統計數字多,因爲貞節烈女們可否得到旌表並不是機會均等和公平的。
竹枝詞中的徽商婦形象研究_ 元明清文學- 讀國學網 - https://goo.gl/3PMMj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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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性愛情世界在民歌中的體現
徽州民歌中,愛情、婚戀詩佔據了不少比重,而其中絕大多數是以女性的口吻敘說,歌謠把徽州女人的愛情世界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下面是小編整理推薦的一篇關於徽州女人的愛情世界研究論文範文,希望對你有幫助。前言徽州民歌,是徽州人民創作、吟誦、口傳心記的民間
閱讀技巧:Ctrl+D收藏本篇文章 徽州民歌中,愛情、婚戀詩佔據了不少比重,而其中絕大多數是以女性的口吻敘說,歌謠把徽州女人的愛情世界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下面是小編整理推薦的一篇關於徽州女人的愛情世界研究論文範文,希望對你有幫助。 前言 徽州民歌,是徽州人民創作、吟誦、口傳心記的民間口頭藝術,是彌足珍貴的文化瑰寶,是影響深遠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徽州人民在生產、勞動、生活、交往中,用他們的民歌點綴著自己的精神世界,訴說著自身的情感變化,用他們的民歌譜寫了徽文化中最本質無染的一頁。 愛情,是世上最美妙的情感,也是文學永恆不變的題材。人們對異性的追逐、對情愛的渴望、對婚姻的嚮往,在文學的世界裡反反复复地被描摹撰寫,成為任何文學體裁最迷人的成分。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實際“都是'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里巷歌謠”,其中愛情詩多達近80首。此後無論是樂府民歌還是南北朝民歌,還是唐代敦煌曲子詞,或是元散曲小令、明清時調小曲等,愛情內容都佔據了相當大的比重。而女性由於其社會處境、情感特徵等因素往往決定了她們成為愛情詩歌的核心。胡云翼先生以為: “中國文學是傾向婉約溫柔方面的發展,而婉約溫柔的文學又最適宜於婦女的著筆,所以我們說:婦女文學是正宗文學的核心。這句話不見得大錯吧。” [2]
徽州民歌中,愛情、婚戀詩佔據了不少比重,而其中絕大多數是以女性的口吻敘說。這裡有輾轉反側、羞澀啟齒的思慕喜愛;有直接大膽、忐忑不定的幽會密約;有黯然銷魂、惆悵惘然的離愁別恨;有憂心忡忡、夜深不寐的牽掛思念;有對愛情的忠誠與專一,也有遭受背棄後的控訴與反抗,面對遺棄時的自信與不屈。歌謠把徽州女人的愛情世界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她們的愛情觀念因此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1質樸---摒棄世俗偏見,大膽追求愛情 徽州女性在愛情和婚姻面前,表現出了無比的勇氣和膽量。首先,表現在對相知相遇、密約幽會的真實記錄。如《五更盼郎》,青春男子多情,妙齡女子懷春。男女在勞作時,互生情愫,兩人密約幽會。 女子早早在家準備,只等男子到來: “一更裡來望郎來,心中思想不自在。”等待是焦急的,心中是忐忑不安的,但都掩飾不了內心的喜悅,“男女相愛的心理活動是最複雜、最豐富、最生動的”[3].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爐中炭火已燒成灰燼,卻遲遲不見郎來,密約眼看無法成為現實。苦苦的等待、焦灼的期盼,更重要的是對男子的愛戀也會隨著化為泡影,女子不免憤怒起來,“拍拍大腿嚎起來”.在父母的關切詢問下,女子毫不掩瞞,道出了咆哮原因---“實是屋後郎不來”.再如《看花燈》,春意綿綿的時節,男女們一方面盡情享受節日歡樂的氣氛,一方面藉機尋覓自己理想的伴侶。徽州女子精心打扮,“大紅緞鞋”“套筒膝褲”“金釵”“耳環”,明顯帶有“相情郎”的動機。“要想搭腔就開口”,毫不羞澀地表露對愛情的期盼。再如《月亮起山一盞燈》: “女脫衣衫白如雪,男脫衣衫白如銀。你做妻子先困倒,我做獅球滾上身。”活脫生動地再現了男女情愛鏡頭,正是女子生性本能的自然流露。 其次,表現在她們大膽、直接地向世人展示了她們對情愛的自覺追求和對異性的渴望。如《姐姐叫我房中歇》: “日頭紅,紅似血,東家田裡挖田闕,一挖挖著三斤四兩一個蟹。端去送姐姐,姐姐叫我房中歇。”女子麵對喜歡的人毫不羞澀,坦然表白自己的愛慕和情慾。再如《蘭玉蓮》《摘黃瓜》,“解開花衫煽起來,看看兩邊有人在,指望情哥快點來”,“你要鮮花晚上來,小妹妹喲把門開”等語句均凸顯了徽州女子對愛情的主動精神。這些女子率真直爽,衝破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和強壓,希望能彌補長期處於愛情被動地位時的缺失,呼喚尊情適性。 再次,表現在對世俗禮儀束縛的抵制。《瞎娘嫁女》,矛頭直指世俗婚姻,“瞎娘”一詞表達了對父母包辦婚姻的憤憤不平。《婦女解放歌》: “自古到如今,男女配婚姻。男想討個好老婆,女想嫁個好老公,兩廂情願多稱心。舊社會,家教緊,爹娘專制瞎操心。算命做卦排八字,聽天由命不由人。”點明了舊時包辦婚姻的陋習,唱出了對自由愛情的嚮往。 再看《采桑會郎》,女子心定情郎,但由於對方家貧無法去女方提親,不符合“門當戶對”的傳統要求,父母便把女子許配他人。面對強加於身的包辦婚姻,女子堅決反抗,直接用行為詮釋了對婚戀主動追求的理念,表達對世俗禮教的抗爭。女子大膽衝破世俗的困囿,“自許終身自主張”,“拼將一命報情郎”,可見對愛情的堅定和扞衛。詩中女子為愛敢於掙脫禮教和貞節觀念的束縛,這是山區勞動人民樸素的真實情感,並非宣揚淫穢思想,散播亂倫理念,而是對自由、平等愛情的勇敢追逐。徽州女人朝著人性解放邁出了一大步。 2勇敢---敢愛敢恨,敢於反抗 在封建社會,婚姻中的女性一直處於較為弱勢的地位。“三從四德”觀念下的婦女們,把“以順為正者”作為妾婦之道,“以夫為綱”,逐漸淪為男性的附庸,在面對不公平時必須逆來順受。“三從四德”的觀念在加重對女性的禁錮與壓迫時,也導致了她們對婚戀安排更為強烈的反抗。在民間歌曲這種非官方性藝術形式中,因其具有的真實性和淳樸性決定了婦女們可以通過它真實地展現自己的境況,表達內心的真情實感。民歌,是女性用以訴說真情、吐露心緒的平台。 徽州民歌中,女性們在愛情遭受不公時,敢於吶喊、敢於控訴。如《十別》,丈夫“踢打妻子想別人”,要把自己趕出門。妻子毫不隱晦控訴“夫君起黑心”,同時告誡丈夫“別人家妻不長久,石板栽花不生根”.接著,在與公婆、兒女、伯叔、小姑這些家中親戚和灶神、太公等神靈告別中,妻子完整陳述了平時的勤勞和對家族的奉獻,如泡茶、淘米、洗衣、種菜、餵食、供兒女上學等。一段段的陳述,在表達妻子賢良淑德品質的同時反射著丈夫的不仁不義。 “要休我”和“靠何人”二詞的不斷重複,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娓娓訴說著心中的不平,表達著內心的憤慨。再如《一紙書,到南京》中,女子用犀利的口氣斥責了丈夫的背叛,控訴了丈夫無恥的行徑。而面對背叛,女子雖有幽憤,雖有掙扎,但並未沉淪抑鬱,而是通過裝扮、看燈等多種行為,表達對丈夫的反抗。相較於前一位,本詩女子少了一份申訴哀求,多了一份堅強反抗。再如《十八歲大姐三歲郎》,面對年紀差距巨大的婚姻,徽州女人並不是無奈地接受,而是高喊表達不平之憤。全詩詞句潑辣爽快: “我是你的老婆不是你的娘! ”大聲疾呼對婚姻的不滿;“一腳踢你見閻王! ”則更直接表露對小丈夫的厭惡。這類詩歌,感情激越,哀怨與憤恨交織,心底滾滾怒濤漸漸湧向高潮,控訴了夫權、家庭對人性的蔑視,對女性的不公,令人警醒。 3真摯---自然流露真情實感 徽州民歌中,無論是寫女性思念也好,送別也罷,都是自身最自然的情感表達,不矯揉造作,純真自然,感情真摯熱烈。如《望郎》這首詩歌,以時間為線索,從正月連續寫到臘月,讓文章自然劃分12個段落。季節的循環更迭產生自然景象的不斷變化,但無論是“霜打梅花對雪開”還是“燕子飛飛過江來”,抑或是“萬紫千紅立霜台”,女人都一樣地對郎痴痴地想念。文章以“望郎”為題,“望郎”一詞在文中出現25次之多。每一段均以“望郎”起筆、以“望郎”作結,形式上的回環造成了吟唱上一唱三歎,添加了意境美、韻律美。“望郎”有對郎“寒露霜降”未歸的擔憂,有希冀郎歸來共享“酒席滿桌”的團圓期盼,更有“不知我郎飢與飽”的關心牽掛。全詩把思婦內心多重思念情緒細膩真切地表達出來,如泣如訴,感情真摯。再如《送郎》,從枕頭邊女子就開始送郎,接著到被角邊、床邊、妝台邊、櫥門邊、檻子邊、樓梯口、大堂前、大門口,直到村外、五里亭。 門口,村外、亭子常是送人的終點地方,而枕頭邊、被角邊這些又如何能做到送郎?這其實是作者採用嫁接的手法,目的在於表達心中的依戀難捨。全詩沒有一句明寫不捨,但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句話,如“拍拍枕頭困覺添”、“薦薦被角困覺添”、“手搭欄杆眼淚流”、“問郎何時來?”等,均包含著濃濃的不捨之情,其內心的洶湧澎湃躍於紙上。情景真實可信,情感濃烈,讀後讓人唏噓感慨。再如《十條手巾》,詩中“手巾”既是睹物思人的載體,又是表達情感的工具。女子以送手巾為由,表達了內心的複雜情緒。 通過送手巾,女子把內心思念,對情郎關心及生活的辛酸,一併說出,無所掩蓋。思念愛人希望能與其訴說情懷、分享憂樂,這是女人真實感情的訴求;思念不僅有牽掛、擔憂,甚至有猜疑,這才是女人的真情實感。反复吟唱此詩,讓我們深切感受到相思者對於愛人強烈的眷念、渴望,以及歡聚不得而流露出的濃濃悵惘與憂傷,這樣的相思之情真實自然,毫不矯揉造作。 4忠貞---對愛情的堅守和維護 徽州女子感情熾熱濃烈,她們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對於愛情和婚姻的態度卻非常認真,她們的婚戀觀積極健康。作品裡貫穿了對愛情的專一和忠誠的強調,徽州女人們把貞操看成神聖的信仰,無論是戀愛還是家庭,她們都堅決維護。情定一生的情郎無論是貧窮還是遠出在外,婚配終身的丈夫無論是身體殘缺還是已魂歸九泉,女子們都從一而終,毅然堅守忠貞。 首先,徽州女子的堅貞愛情觀體現在對情人的執著愛戀上。如《打牙牌》,詩歌先寫女子在房中打牌,當突然聽見哥哥過來,連用了兩句“雙手把門開”,凸顯了女子興奮激動的喜悅之情。“只愛得人牌呦抱在懷呀”,當被擁抱入懷時,女子更覺得幸福無比,哪管牌的好與壞,“天牌地牌奴都不愛呀”. 女子約定明年“掛招牌”招親,不為富貴,“八十歲老公公來採奴的花,二百兩銀子都不要他”;只為心中的情人,“單等你日日夜夜來”:一個“單”字寫明了對愛情的態度。再看《搶親謠》: 東山站著姑,西河蹲著哥;姑兒紅著臉,哥兒打哆嗦。 你爹心腸狠,彩禮要得多,叫我窮哥沒奈何。 姑娘開了口,說你傻哥真沒錯,忘了祖傳老規矩?窮漢無錢搶老婆! 心上人家貧,無法滿足女方彩禮要求,正在無計可施時,女子不怕困難,堅定愛情,不向世俗低頭,鼓勵情郎大膽搶親,對愛情操守矢志不渝。 其次,徽州女子的堅貞愛情觀體現在對家庭的維護上。作品《高興嫁個種田郎》,採用一問一答的形式,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貌美品端、機智活潑、不畏權貴、沉穩勇敢的女性形象。女子麵對“出門客”榮華富貴的引誘毫無所動,而是冷靜沉穩、鏗鏘有力地斥責了“出門客”的無恥言行;面對母親不正勸導,女子義正辭嚴地予於否定。“高興嫁個種田郎,夫唱婦隨守田莊”“榮華富貴無根草,貧賤夫妻恩愛長! ”的回答表達了對平淡婚姻的守護和滿足。《結髮夫妻有奈何》: 小姑嫁不好,嫁個駝背佬;進房又要牽,出房又要抱;上床又要背,下床又要馱。隔壁鄰捨不要笑,結髮夫妻有奈何! 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生命,廣大女性都生怕嫁錯郎,但面對不幸婚姻,徽州女子沒有任何逃避的念頭,也沒有怨天尤人,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如何嘲諷,嫁其所愛,愛其所嫁,無怨無悔。 再次,徽州女子的堅貞愛情觀體現在寡婦對待不幸遭遇的態度上。徽州民歌有好幾首寡婦悲歌,抒情主人翁多是不幸喪夫,命運多舛,孤苦伶仃,悲苦至極,編歌以傾訴淒涼。《寡婦上墳》: 日如年,夜如年。 披上個麻衣更苦憐,低頭化紙錢。 紙灰化作花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 詩歌用3句話高度概括了主人公的血淚生活史。全詩雖然僅33個字,但字字悲愴、句句淒涼,無一不濃縮著寡婦生活的悲涼淒愴;然而,即便度日如年、飽受煎熬,即便血淚染成紅杜鵑,但寡婦並沒有改嫁另婚的念頭,依舊為亡夫披麻燒錢。 《寡婦思夫》和《寡婦娘》兩首民歌,從內容到結構都如出一轍,均是描寫寡婦生活的艱辛與苦難。 從正月到臘月、從清明到春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是形單影隻的孤苦伶仃!伴隨著常人無法設想的煎熬與痛苦。在逼仄的生活絕境中,在日常生活物質的貧瘠和窮苦、個體精神世界的困頓與掙扎的重壓下,她們以執拗的人生態度,以長歌當哭的方式抗拒來自社會生活的厚重脅迫,平復人生的情感波瀾。 當民歌把這些鄉村女人的情感訴求、日常生活的困窘苦難、心靈世界的壓抑絕望以白描的手法展現出來時,我們似乎覺得有一點殘忍,因為我們實在無法準確想像她們如何地度日如年!這裡,我們分明感受到了絕望生活沉重的壓迫產生的心理上的負重和扭曲,以及生存苦難的厚重面紗重壓下導致的精神窒息。然而,這些寡婦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詮釋著從一而終的愛情。 5圓滿---以婚姻為最終歸屬 “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徽州女子的愛情不僅是激情的一時迸發,更是以結婚為最終目的,希望能修成正果,“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們深深知曉“露水歡娛不長久”,不以家庭為最終歸屬的愛情是不負責的,也是不能善終的。因此,她們追求的是最終能步入婚姻殿堂的長久甜蜜,渴望的是舉案齊眉、琴瑟和諧的幸福生活,不求富貴、不求榮華,只願天長地久、白頭到老。 《廟山情歌》中,女子心定情哥哥,日夜思念早日見到情郎,希望能與心愛的人“白首不相離”,共結連理。“俺倆要做白頭鳥,不做木槿一天紅”是女子對愛情的誓言,反映了對於愛情嚴肅認真的態度,更反映了其純真的性格,讓人不禁對徽州女子肅然起敬。《男有心,女有心》,當愛情面臨重重困難時,男子心中不免擔憂,但女子異常堅定,“不怕山高水又深”,沒有因為困難而退宿。雖然形式是密約幽會,但並不是私通偷情。她們在月下共發誓言,希望能長相廝守“終身許”,更約定“明年花轎抬進門”的明媒正娶。《許個好婆家》: “柏枝樹,柏枝椏,柏枝樹下有個好人家。等到十八歲,許個好婆家。生個男,會當家。生個女,會繡花。”徽州女子如此地單純、可愛,“許個好婆家”、“生個男”、“生個女”這便是她們人生最重要的追求。民歌中,她們不約而同地表達對簡單、平靜、和諧婚姻家庭生活的憧憬和嚮往: “早日嫁個男子漢,吃粥喝水也甘心”( 《蘿蔔根》) ; “孝敬公婆勤持家,夫妻恩愛度春秋”( 《哭嫁》) …… 6結語 徽州女子對待愛情,展現的是質樸、勇敢、忠誠,期望圓滿。這裡的女性有著中國傳統女子一貫的忠貞和善良,更有大山女人的自然純樸。在愛情的觀念上,與市井女子或名門閨秀相比,她們多了份質樸、少了份世俗,多了份直率、少了份含蓄,多了份執拗、少了份聽命,多了份感性、少了份理性。徽州女子是可愛的,她們簡單、純真,讓人不覺心生憐愛,愛她們的原始,愛她們的野性,愛她們的無瑕;徽州女子是可敬的,她們大膽、直接,讓人肅然起敬,敬她們的勇氣,敬她們的膽量,更敬她們的操守。徽娘們的愛情態度雖然直露,但不俗氣;雖然赤裸,但不淫穢。 值得注意的是,在徽州這塊“程朱理學 ”氣氛格外濃厚、對女子思想束縛異常嚴格的土地上,徽州民歌洋溢著野性的色彩,唱出了勞動人民的心聲,肯定了人的慾望,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它以無可比擬的時空穿透力和無法估量的深厚感染力傳唱在徽州大地上。走進徽州民歌,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徽州人的喜怒哀樂,可以了解到徽州女子那真實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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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民歌:湮沒於歲月的淺吟低唱
2007年申報國家級非遺名錄時,徽州民謠和徽州民歌是同時申報的。當初我們對徽州民謠的入選信心滿滿,因為在徽學研究中,徽州民謠和徽州文書是最常見的引證。但評審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大熱門的徽州民謠落選,名不見經傳的徽州民歌卻赫然名列其中。
究竟是什麼打動了那些見多識廣的專家們?翻開徽州民歌的申報文本,有這樣一段話:
早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徽州本土的音樂工作者,力排當時音樂界的所謂徽州沒有民歌,至少徽州是個民歌貧乏區的錯誤認識,根據當時文化部關於搶救民歌的指示精神,深入各區縣全面深入挖掘,整理徽州民歌。歷經二十幾年,徽州民歌一批又一批地展現在人們面前,像一朵朵樸實無華的山花,人們為之驚訝,為之感嘆。徽州民歌不但內容豐富,而且體裁多樣,有號子、山歌、小調,小調中又有不少民俗、歌舞,另外還有―些佛教、道教歌曲。早在1980年代初徽州民歌……就由中國唱片社錄製成唱片向國內外發行……1994年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向國外播放屯溪民歌《小石橋》、歙縣民歌《十二月花》。
印像中,徽州人會琴棋書畫,會談經論道,會精雕細刻,唯獨想像不出徽州人放聲高歌的情景。沒有想到,20多年前,這些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歌唱就被那些孜孜不倦的音樂工作者們一批批淘出來了,還曾經如此大放異彩。我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汗顏。
這次採錄徽州民歌,經過調研,我們選取了徽州民歌最具代表性的幾個區域:屯溪、歙縣、黟縣。
屯溪:被遺忘的歌,
被湮沒的人
到了屯溪,我們首先約訪了黃山市音協主席、當年搶救徽州民歌的三劍客之一劉凡。說起當年蒐集徽州民歌,劉凡回憶道,那時他們跋山涉水、深入山野茅屋,但村民們一聽說要讓他們唱民歌,都避之不及。當時“文革”剛剛結束,“文革”陰影還像夢魘一樣揮之不去。民歌裡的那些情感表述曾被反复批判,老百姓已經從強制遺忘變成自覺遺忘。怎麼辦?搶救工作組商量決定,採取原始民歌在產生和傳播中最常用的手段,即“以歌引歌”的辦法,喚醒村民們的記憶。於是,工作組走進村民家中,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試著跟他們用方言交流,有意識地哼一些民歌小調。慢慢熟悉之後,一些老人聽他們哼那些小調就樂:“你們年輕伢,也會唱這些古老歌?現在能唱這些歌了嗎?”
工作組的人興奮了,跟他們說,不但能唱,國家還要保護,要把這些古老歌記錄下來呢!村民們聽了有些疑惑,多少年不讓唱,這會又求著大家唱,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啊?不過,他們記憶裡的民歌窖藏被工作組啟開了,他們試著哼一首,想起來,又哼一首……工作組一遍遍聽演唱,一遍遍記曲譜、填歌詞。慢慢地,許多埋藏多年的歌曲都被那些飽經風霜的老人們唱出來了。喑啞的嗓音、虛弱的氣息使很多歌的旋律顯得平鋪直敘,音樂工作者們仔細辨析著,但記錄下來的歌詞讓大家相信,這就是典型的徽州民歌。
在談到民歌的傳承問題時,劉凡說,民歌的傳承方式主要有四種:記錄是一種,如蒐集記錄的《火焰蟲低低飛》、《寡婦娘》等;改編是一種,如《小石橋》等;用民歌的音樂語言新創作體現地域風情的歌曲是一種,如《老街盛事》、《名城的燈火》等;用老民歌的音樂元素創作符合時代氣息的作品又是一種,如紀念鄧小平視察黃山的歌曲《難忘囑託》等。這幾種方式,劉凡都嘗試過,而其間最值得驕傲的,是他根據老民歌《螃蟹歌》改編的新民歌《小石橋》。
《小石橋》曾於1980年代被中國唱片社上海分社錄製成唱片發行東南亞,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兩次對海外播放。在1990年代,它又被中學音樂教材所選用,成為傳唱最廣的徽州民歌。
這次訪談讓我意識到主流音樂界對待民歌的態度,他們採取的是拿來主義,更強調的是改編與創作,使之符合當代的審美情趣。劉凡說,所有的藝術都要與時俱進,當傳統的內容和曲調不適合時代要求時,變化是唯一的出路。但我覺得,有時候某種美被屏蔽,也許並不是它不夠美,而是我們被所謂時代的觀念蒙蔽著,沒有真正開放我們的心。
在屯溪,我們原先設定採錄的歌曲是《小石橋》。採訪完劉凡後我發現,所謂屯溪民歌《小石橋》,從嚴格意義上講,其實是新編民歌。所以,我提出要同時錄一點真正的老民歌,比如《螃蟹歌》和《寡婦娘》。劉凡點頭應允,他提出了一個唱《小石橋》的人選,是屯溪大位小學的一位音樂老師,說她2006年曾經錄播過這首歌。關於《寡婦娘》和《螃蟹歌》,他找到了兩任已退休的黎陽鎮文化站站長潘美珍和吳雪萍,說她們當時曾參與採集民歌,這些老歌她們都會唱。
下午,我們早早趕到黃山市文化委。其辦公地點位於一座山的半山坡上,是兩棟古宅,還有一個古戲台。深宅大院古色古香,天然佈景。屯溪文化館的一些工作人員已經來了,可幾位演唱者遲遲未到。過了好一會,山道上一前一後來了兩個中老年婦女,遠遠看見劉凡,就高聲大嗓地叫起來:“劉老師,怎麼唱哦!老早唱的,都忘光了哦!”劉凡拿出隨身帶的歌本,說,就怕你們記不得,我帶來這個,沒事的,練兩遍就行了。於是,劉凡和文化館的一位音樂工作者分頭輔導,現場教唱。
這樣的情景讓我有些困惑,我一直覺得民歌就是流淌在當地人血液裡的吟唱,應該張口就來的。可如今,這些老歌謠卻要靠著劉凡的灌輸,這樣生澀地嵌入她們的生活,不,不是生活,她們似乎只是把它當作曾經的工作內容,一旦從工作崗位上卸任,這些民歌便從她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如果是這樣,民歌又如何能真正得到流傳呢?
排練了半個小時的光景,潘美珍說《寡婦娘》實在太長了,記不住詞,於是她戴上老花鏡,拿著那張紙開始錄製。剛唱兩句,又找不到調了,劉凡趕緊上去帶著唱。《螃蟹歌》比較好記,吳雪萍在鏡頭前是背唱的,但也許是太緊張了,民歌里特有的情緒沒有帶出來。磕磕絆絆的錄製過程,像是一場漫長的考試。本來預期可以驚豔的《寡婦娘》被演繹得似是而非,我們有點興味索然。
接著錄製《小石橋》的音樂老師來了,一聽要背唱,而且是無伴奏清唱,立馬驚慌失措,說那怎麼行?這首歌是我以前錄製的,好久沒唱了,再說那次錄製也是在錄音棚。
是的,歌手們已經習慣在錄音棚裡演繹歌曲了,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民歌手估計要漸漸絕跡了。
歙縣:是豐富,還是駁雜?
採訪劉凡時,我們曾問了他一個問題:“徽州民歌的特色是什麼?調式?結構?”他說,主要是豐富,還有就是優美。他給了我們一個語焉不詳的回答。
到了歙縣,我終於知道,我們的這個問題確實很難回答。
2003年出版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安徽卷》收入徽州民歌48首,其中歙縣民歌24首。歙縣民歌的主要蒐集者是汪繼長。他當年在歙縣文化館任副館長兼音樂專職幹部,和劉凡一樣,是徽州民歌的搶救者之一。
汪繼長退休後移居浙江嘉興,這次我們沒有見到他本人。但他在《有關古徽州民歌發掘的回顧與思考》一文中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當年採錄歙縣民歌的細節:
記得大約是八零年的夏秋季節,周家村鄉文化站站長報告,尋訪到了一個能唱很多民歌的老歌手,希望我馬上能夠去周家村幫助採集……這消息讓我大喜過望,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扛著那大錄音機趕往周家村,會同鄉文化站站長,轉車去我們採訪歌手的所在地――廟前村。據介紹,這位民歌手名叫方光彩,時年60多歲,是早年農村里專門從事婚慶禮儀的準職業歌手。進了村見到他時,只見他……端起用毛竹做的茶筒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了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拿手的婚慶系列串歌:從《接房》開始,接著《交杯》、《敬酒》、《再敬酒》,4首音域寬廣、節拍複雜的歌謠,一口氣唱下來竟然神定氣沉、面不改色。尤其是他那高亢、激越的高音,明亮、飽滿且極具穿透力,頗有些“響遏行雲”的感受,在這青山環顧、白雲裊繞的山村里更顯得一鳴驚人、不同凡響,讓人真切地領略到那種足以震撼人們心靈的魅力。這種高超的演唱技巧,真把我倆給徹底征服了。老人唱興正濃,沒有理會我們讓他休息的建議,接著又給我們演唱了一些類似“山歌劇”中的小唱段……
這段文字的描繪,讓我對歙縣民歌充滿嚮往。
徽州民歌的兩位傳承人都在歙縣。一個據說是將徽州民歌唱響世界的操明花,一個是本地收集、傳承民歌的音樂工作者凌志遠。
操明花是徽州的傳奇人物。她從一個普通的描金工人成為著名歌唱家金鐵霖的弟子,成為1992年中國國際廣播電台推出的中國民歌手,又在2011年首屆中國原生態民歌盛典展演中唱響徽州民歌的特色唱腔“滾聲―哈哈腔”,成為“滾聲―哈哈腔”的挖掘者與傳播者……其間各種曲折,簡直可以拍成電視連續劇。她的身上,有一種不瘋魔不成活的執拗勁。
另一個傳承人凌志遠的經歷就簡單多了。凌志遠的父親是個吹拉彈唱都會、還精通工尺譜的民間藝人。凌志遠跟著父親和老輩人學了不少民間小調。1978年,他作為歙縣岔口鎮文化站的工作人員,跟著汪繼長和劉凡學習蒐集民歌。後來,這個工作幾乎就成了他畢生的事業。
座談時,我拿著當地出版的一本《古歙音韻》,請他們各自報一下他們擅長的徽州民歌。幾經商議,操明花選擇了運動“哈哈腔”最多的《十繡鞋》,還有《賣花線》。凌志遠選擇了《四繡紅繡鞋》、《抬槓號子》和《正月探妹》。有意思的是,他們選的歌都是被對方質疑的。我們又提到蘇村,他們說,那裡早年間也有一個民歌蒐集者,叫方有土,他唱的《蟹兒拳歌》很有特色,那是徽州人喝酒助興時唱的歌。
下午,我們首先採錄凌志遠的民歌傳播工作,即跟隨他到新安小學採錄他的民歌教學。路上,陪同的縣文化局副局長跟我們談起民歌進校園的困惑,說這個工作很難持續。因為這種類似興趣班的教學一直被限制在低年級進行,學校認為,高年級主要以學業為主,不能再分散精力學這些文藝的東西。所以,一批孩子剛剛學入門,就中斷了,又去教新來的孩子,無法形成一個穩定的傳承團體。就說凌志遠吧,從2008年到現在,5年多了,都沒有培養出一支成型的隊伍。我們聽了,也跟著嘆息,但心裡還是很體諒學校的難處。應試教育的體制下,升學率才是硬道理。他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一次,凌志遠要教孩子們唱《四繡紅繡鞋》,這是閨中女子想念情郎的歌,並不適合一年級的小朋友。孩子們顯然不在狀態,鸚鵡學舌地念唱,眼睛卻盯著我們這些陌生人轉。民歌裡的方言,他們也覺得好笑。因為由於普通話的推廣,這裡的小孩沒人講方言,甚至他們的父母都不說方言。所以,這些民歌從歌詞到旋律對他們來說都是有些隔膜的。凌志遠的聲音條件並不好,高音不明亮、轉音不圓潤,再加上孩子們嘻嘻哈哈、嘰嘰喳喳,整個錄製過程一團糟。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我在筆記上寫了一句話:“徽州民歌,缺一把好嗓子!”
隨後,我們到凌志遠家錄了一些生活場景,他唱了《正月探妹》、《抬槓號子》,還和剛放學的小孫女合唱了《十二月對花》。一遍又一遍重複拍攝,他樂此不疲。在我聽來,他的演唱其實就是一種哼唱,他的身上缺乏一種歌者的氣質,那種能夠自嗨起來的情緒機制,以至於他唱的每首歌都過於平鋪直敘,無法傳達其內在情感。應該說他適合做一個民歌的蒐集者、整理者和研究者,而非傳唱者。
兩天后,為了彌補凌志遠聲音的缺陷,我們決定轉變他的角色定位,突出他作為民歌蒐集者的形象。我們跟隨他到了他經常來蒐集民歌的地方――巖寺鎮石崗村。我們剛到,一個農戶家就跑出一個女孩,自稱是凌老師的學生。而她的母親就是凌志遠民歌收集工作的重要採集對象。女孩跟凌志遠用方言聊天,她說,我媽前天又想起一首歌。凌志遠說,好,哪天我專門來記一下。凌志遠曾這樣比喻:“蒐集民歌就像挖冬筍一樣,這裡挖一下那裡挖一下,挖到一棵冬筍就算挖到了。”在這個女孩的家中,凌志遠將採錄民歌記譜的流程現場擺拍了一遍,他還是沿襲著汪繼長他們當年的工作方法。幾十年如一日,這麼辛苦地、默默無聞地工作,他一直堅持下來了。如果沒有凌志遠他們的孜孜記錄,也許那些留存在老人記憶裡的古老民歌早已消逝得無踪了。
採訪操明花,我們約在漁梁壩,這是她所說的“哈哈腔”的起源地。漁梁壩位於歙縣城南一公里處的練江中,是新安江上游最古老、規模最大的古代攔河壩。所謂哈哈腔,就是在有襯詞的徽州民歌裡,要求演唱者嗓音高亢明亮,氣息流暢,熱情奔放,尤其到歌曲結尾處,哈哈腔翻倍延長更為歌曲添姿增色。據說,這是漁梁壩特有的唱腔。2011年首屆中國原生態民歌盛典展演晚會上,操明花首次演唱“哈哈腔”,專家們聽後大為驚嘆,全國很多少數民族歌手紛紛討教學唱。但在徽州本土,一些音樂研究者卻紛紛質疑,因為那種華美、高亢的唱腔和徽州整體的文化特色相悖。他們無法想像,徽州內斂含蓄的文化土壤怎麼能滋養出這樣搖曳著滿身華彩的炫技式唱腔?
面對鏡頭,操明花激動地向我們講述“哈哈腔”的來源:“自從有了漁梁壩後,壩上壩下熱鬧非凡,浪花聲、棒槌聲、嬉笑聲、勞動號子聲融為一體,千韻萬聲,先人們把它匯成了優美的歌聲,進而產生了漁梁壩一帶的徽韻特色唱法'滾聲――哈哈腔'。傳唱的老人們說,'滾聲― ―哈哈腔'盛傳在元、明朝。明朝徽商盛行全國,哈哈腔隨徽商的足跡踏遍祖國大江南北,成為南北方多種戲曲演唱、表演的特色招數。後來隨著徽戲、京戲等戲劇的盛行,徽州民歌漸漸被沖淡,尤其是古老的徽腔徽調特色唱腔“滾聲――哈哈腔”更是被人們遺忘,瀕臨失傳。微少的傳唱者巴端友、毛愛香、巴曉霞等已先後去世,現僅有少數原生態歌手會唱……”
在漁梁壩上,操明花找了當地60多歲的女民歌手唐萍一起錄製《十繡鞋》。操明花一張口,“哈哈哈……嘿嘿……喲……”突如其來的一串高亢、明豔的起音嚇了我一跳。她的歌聲有著水一樣的歡快、流暢和明亮。哈哈腔,是誕生在水邊的唱腔。我願意相信,這個唱腔不是憑空臆造的。但也許是操明花的演唱被各種晚會調教得過於有表演性,因此總覺得她對於徽州民歌的演繹沾染了不少“晚會味兒”,就像山花的香氣裡夾雜了一些都市香水的味道。
之後,在斗山街錄製《賣絲線》時,操明花儼然是一副拍音樂MV的範兒。舉手投足間都不自覺地模仿著宋祖英、張也那一路。我把這個感覺告訴了她。在後來的錄製裡,她有意識地節制了類似表演性的東西。
閒聊時,操明花唱了一首小時候外婆哄她睡覺的童謠《磨米磨麥》。我們一聽,眼睛一亮。這首歌質樸、悠揚,且歌詞徽味十足,便立刻要求導演加錄這首歌。
磨米磨麥,磨出粉來,做成 來,寶寶吃來,快快長來,要進學堂來,喲喲喂呀;
月亮上來,亮堂堂來,寶寶睡來,做個夢來,人之初來,性本善來,考著狀元來,喲喲喂呀。
童謠的唱詞是典型的徽州人願景,曲調又有江南小曲的味道。錄製歸來,攝製組的人一路上都在不自覺地哼唱著:“磨米磨麥,磨出粉來……”
入選徽州民歌的傳承人後,操明花也開始做一些民歌入校園的事情。2009年經黃山市文化委安排,由市文化館組織,在市文化館會議室舉辦了“操明花徽州民歌傳習班”。此後雖然演出之約紛至沓來,但是為了傳承徽州民歌,操明花以安徽行知學校為中心,先後在黃山學院、徽州師範、歙縣中學、黃山學校、歙縣行知小學等地免費傳習民歌,至今已向數千名學生和當地的音樂愛好者傳習了《十二月花名》、《小石橋》、《徽墨歌》、《探妹》、《十繡鞋》、《磨米磨麥》等徽州民歌。這次錄製,我們選取了徽州師範。在徽州師範的一間教室裡,荳蔻年華的少女們跟著操明花唱《四季歌》、《十繡鞋》,有板有眼。
在民歌之鄉蘇村,我們見到了方有土。他是杞梓里鎮文化站原站長,和凌志遠一樣,也是汪繼長培養出來的基層音樂工作者。這些年,他陸續編輯整理了《蘇村民歌》、《杞梓里民歌》等。
當年那批會唱的民歌手基本上都去世了,為了我們的採錄,方有土在重修過的方氏宗祠,臨時組織了一批中老年村民來唱老歌。方有土拉二胡,一批村民聚在他周圍,錄了《賣絲線》、《送郎》等民歌。蘇村的村民明顯比我們在其他地方見到的徽州人活潑多了。村民們說,以前文化站可熱鬧了,天天都有人組織大家唱歌、演出、搞活動。即使在“文革”期間,蘇村的文化活動還是很熱鬧。只是撤鄉並鎮後,文化站人少了,就跟過去沒辦法比了。
錄了幾首歌后,我們說要錄一下方有土的《蟹兒拳歌》。話音剛落,村民們都興奮起來,用方言熱烈地交談。導演說,那你們就一起唱吧。方有土胡琴一拉,兩個男村民就伸手划拳地唱開了,唱得青筋爆出,越來越嗨。旁邊的眾人群起幫腔,方有土一邊急速拉胡琴一邊也扯著嗓子唱。大家無酒自醉,你來我往,熱騰騰地渲染出一個酣暢淋漓、把酒言歡的鄉村酒席場面。我們都看得興奮起來,這算是徽州民歌採錄的一個小高潮了。
林林總總採錄了許多類型的民歌,我突然理解了我們問徽州民歌特色時,劉凡的語焉不詳了。離開歙縣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微博上記錄了自己的感慨:“採錄了幾天的徽州民歌,耳朵裡充滿了各種旋律與腔調,豐富又駁雜,我甚至無法提煉出徽州民歌特有的元素……重要的是,它已在這裡落地生根,成為徽州人情感的秘語。”
黟縣:無法流傳的本土民歌
去黟縣之前,操明花給我發短信說:“黟縣有人會唱《送郎》原生態民歌。”到了黟縣,我們首先聽到的就是《送郎》。
黟縣美術館的會議室裡,我們見到了黟縣民歌的收集者余大鐸和他的夫人。餘大鐸拿來他蒐集民歌的手抄本給我們看,我們一頁頁地翻。翻到《送郎》時,發現他收集的這個版本是所有版本中最完整的,幾乎就是一個情景劇的再現。會議室裡,餘大鐸的夫人儲福珠清唱了這首《送郎》,聲腔婉轉淒切,唱詞迴旋遞進,移步換景。徽州女人細膩的情感、縝密的心思和含蓄的表達方式令人聽之動容。
在黟縣,最出名的民歌就是女人歌。徽州向來有“東南鄒魯”之稱,“十戶之村,不廢誦讀”。大戶人家的女子在未出嫁以前,多會跟私塾先生吟詩作畫,誦讀“四書五經”之類。結婚後,丈夫外出經商,與妻子分居兩地。在家信中常會附寄一些流傳在揚州一帶的戲曲唱本,如《孟姜女送寒衣》、《秦香梅弔孝》等。說是唱本,其實並沒有曲譜,只有歌詞,精通文墨的黟縣女人便拿來哼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獨有的曲本――黟縣曲書。據余大鐸說,黟縣曲書在清末流傳甚廣,還一度唱到了京城。慈禧太后壽誕時,黟縣曲書也是受邀節目之一。後來,黟縣女人們在哼唱中漸漸嘗試將自身的經歷與情感體驗放進去,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通過這些哼唱漫溯出來,再口口相傳,於是就有了《黟縣婦人實苦憐》、《恩愛夫妻來往信》、《走十里,哭十場》、《娘親吩咐十句話》等一系列歌謠。
餘大鐸從事民歌收集整理工作已經有30多年了,經他收集的黟縣女人歌就有50多首。黟縣山高谷深,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走村串戶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餘大鐸回憶當年,感慨萬千:“我那時候身體狀況還好,不會騎自行車,就靠兩條腿爬山越嶺,黟縣的山山水水基本上都走遍了。”但中風以後,餘大鐸的民歌收集就陷入了困境。“所以我就想把自己收集的這些民歌傳授給我老婆,教我老婆唱。”儲福珠是餘大鐸的第二任妻子,兩人因為熱愛音樂曲藝走到了一起。他們曾組織一些人在宏村唱黟縣女人歌,向南來北往的遊客傳播徽州民歌,熱鬧過一陣子。但終究影響不大,漸漸地,由於收益有限,當年唱歌的人都四散了。
餘大鐸說,1950年代開民歌座談會,就有專家說,相比徽州其他縣區,黟縣民歌的旋律很單調,但它的獨特性在於非常本土化,沒有過多雜質,而且只有用黟縣方言才能唱出其獨特的韻味。也許正因如此,黟縣民歌的流傳範圍一直無法拓展。但也因為如此,音樂家朱哲琴的民族音樂采風團隊才曾跋山涉水來到黟縣,專門採錄黟縣女人歌。當時採錄的地點就在餘大鐸的家――一座保存完好的清代徽式民居。這次我們選擇採錄的地點,也是這個地方。
第二天雖是陽光燦爛,卻寒冷刺骨。一大早,我們就趕到餘大鐸家。黟縣很多地方都保留著明清古村落的格局。餘大鐸的老宅子位於費家弄,古巷古宅古祠,一走進去,就有一種穿越時光的感覺。餘大鐸的老宅是父親買的,房子雕樑畫棟,一看就是富庶人家的宅子。天井庭院里花木扶疏,徽州人的生活情趣躍然眼前。廳堂的牆上掛著一些老照片,餘大鐸指著一張合影說,這是劉凡,這是汪繼長,這是我。當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今都垂垂老矣。
劇組在庭院內採錄餘大鐸夫婦演唱黟縣民歌代表作。他們兩人依偎著,桌上攤開當年的民歌手抄本,一首接一首地唱。《恩愛夫妻來往信》、《走十里,哭十場》、《哭嫁》、《嫁小姑》、《戒烏煙》……不知是歌曲本身旋律過於簡單,還是餘大鐸年事已高,所有的歌曲都似乎只是念唱。我們聽不懂方言,手裡又沒有唱詞本,完全無法進入歌曲的情境,也無法體會個中滋味。我不得不承認,黟縣民歌打動我的更多是歌詞,而不是旋律。是黟縣民歌本身缺乏獨特的音樂魅力?還是我們錯失了與真正歌者相逢的時光?我們在庭院里站立著,漸漸覺得寒氣入骨,便出去曬會太陽。再回來,他們還在唱,似乎一直就在循環往復地唱同一首歌……老宅子裡的慢時光,恍惚間不知今世何世。
當地文化局的人說,現在除了余大鐸,沒人再唱這些歌了。那些黟縣民歌曾經的演唱者,早已隨著歲月風流雲散了。餘大鐸,這個當年意氣風發的黟縣民歌蒐集者,如今也無法通過自己的演唱呈現黟縣民歌的旋律之美了。這些被歲月遺留下來的淺吟低唱,又將要漸漸湮沒於時間的塵土嗎?
餘大鐸說,他在縣里辦了一個劇社,叫黟縣民間戲劇社,他老婆也在劇社里。他準備把戲劇社交給她,這些黟縣民歌教她唱會以後,再通過她傳給其他人,然後通過這個戲劇社讓大家都能來學唱。我不知道他的願景能否實現,就像我不知道徽州民歌的未來圖景能否如我們所願一樣。
有人說,民間藝術就像野草,冬天你以為它已經湮沒無痕,可春風一吹,又漫山遍野了。如今鋪天蓋地的非遺保護會是那一縷春風嗎?我希望是。
(本文資料由李立提供,攝影胡遲,採錄領隊俞勇)
[作者係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美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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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淒徽商婦
作者: 方靜 (2005年2月24日)
徽商婦,是徽州商人妻室的別稱,是徽州女人中極其特殊的一個群體。她們肩負徽商的興衰,築壘著家族的後盾,默默地用青春書寫出了一部無字徽商史。她們雖與徽商的稱號連襟相依,卻沒有徽商幸運。面對著徽州境內眾多蒼涼冷峻的貞節牌坊,人們在讚嘆徽商創造輝煌與榮耀的同時,深深地為高牆禁錮的徽商婦婉惜,更為徽商婦驕傲。
徽商婦,是勤苦持家的典範。地處高山深谷的徽州,農業收成只能滿足三分之一的口糧。為了活命,男人們不得不離井背鄉,“以賈代耕”。《潭渡黃氏族譜》卷六《祠祀·新建享妣專祠記略》:“吾鄉僻在深山中,為丈夫者,或遊學於他鄉,或服賈於遠地,嘗違其家數年、數十年之久,家之繩勉維持,帷母氏是賴”。家庭的重擔,自然落在女人的身上。徽商婦主家,不僅繅絲紡織挑野菜,甚至操犁耕田負重。《歙風俗禮教考》也雲:“茶時雖婦女無自逸暇。”徽州人性厚質淳,而女性尤為突出。這種惡劣的生存環境,練成了徽州女人節儉持家的本領。據《徽州府志》載:“女人尤能儉,居鄉數月,不沾魚肉,日挫針治縫紉綻,黟祁之俗織木棉,同巷夜從相紡織,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徽俗能蓄積,不至卮漏者,蓋亦由內德矣。”這些徽商之妻,一個月可做四十五日,唯一支撐著的,是一種簡樸的生活信念。她們“事公姑以睦,奉丈夫以順,待叔伯以和,撫子孫以愛,勤儉持家,不生外禍”。徽商外出,生意風云不定,在家婦女,每每以節儉防不測。一旦發財致富,也不敢有半點懈怠和奢侈,仍過著“菲衣惡食”的日子。《歙縣志》載:“婦女猶勤勉嗇不事修飾,往往夫商於外,收入甚微,數口之家,端資內助,無凍餒之虞”。在漫長的生活等待中,徽商婦必須承受著一切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持家的處境可想而知,其度日艱難的程度是難以想像的。正是在這種逆境磨勵中,徽商婦為徽商的成功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
徽商婦,是朱子禮教的犧牲品。如果說走南闖北徽商的成功值得稱道的話,那是後院徽商婦用巨大犧牲編織的花環。徽州是理學發源地,儒風禮孝猖行。商人行遊四方需要穩定的後院。而女人克守婦道是商人成就事業的基礎。《魏叔子文集》卷十七《江氏四世節婦傳》中論:“土著或初娶婦,出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歸,歸則孫娶婦而子或不識父”。在孤寡憐丁氛圍籠罩中的徽商婦,不僅要忍受生活和歲月的煎熬,極力壓抑青春躁動和心理需求,還要肩扛著封建禮教的沉重枷鎖,無時無刻不遭受著祖宗規矩與“三從四德”的糾纏。“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當時吃人的婦道禮教。被統治者愚弄的婦女,自甘慎守貞節,恪守封建孝道,不但造就了一代代孤燈伴影的“留守女士”,而且鑄造了一座座讓人睹之淒慘的貞節牌坊。明朝創建之初,朱元璋便詔令“民間寡婦三十以前亡夫守節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明會典》)。”清朝統治者,則更進一步規定,孀婦守節六年以上身故,未婚貞女在夫家守節病故,女子拒辱被害及自盡者,均得旌表,立牌坊,並按口給銀三十兩(《光緒會典事例》)。史籍記載,徽州“節烈最多,一邑當他省之半”。婺源縣城有一座建於道光十八年的孝貞節烈總坊,所載宋以來貞烈女子二千六百五十八人,到光緒三年重建時,人數又增至五千八百多人。民國《歙縣志》記載,清歙縣烈女竟達八千六百零六名。同治《祁門縣志》則載,祁門烈女二千八百三十九名,有的是婆、兒媳、孫媳三代守節。作為彈丸之地的績溪,閨教最嚴。據嘉慶十五年縣志記載,單為貞婦烈女們建設的牌坊竟達七十五處,其中號為節孝坊四十六處,貞烈坊二十二處,貞女坊一處,孝義坊一處。而榜上無名的貞、節、烈女子,不知又有多少。這些節婦烈女“名聲”的獲得,無非是撫孤守節,孝事姑舅,甚至是絕食七日,以死守節。如《龍井春秋》記載,胡光世妻汪氏“夫櫬未歸,氏不就褥,垂老獨居一室,三尺小童子不許入戶”。為表彰她的“貞風烈舉”,縣令趙世德在康熙年間特贈汪氏“節如松筠”匾額。又如胡端詵妻章氏,未過門而夫亡,她就絕粒七日而歿。清嘉靖年間為其建貞坊,上題“琨玉秋 霜”。“婦人之道,從一而終,一與之齊,終身不改。”這種精神的摧殘,這種肉體的折磨,受害者絕大部分恰恰是徽商之婦。在朝廷皇帝的褒揚中,在那些牌坊恩榮的背後,有多少徽商婦女,為此白白付出了可憐的一生。徽州這一座座用婦女血肉凝鑄的節孝牌坊,為不幸的婦女帶來了無上的“榮光”,也影響著千百萬婦女甘願受禮教摧殘。
徽商婦,是徽文化的無名功臣。徽州文化充滿了商人色彩。在徽商奮鬥過程中,徽商婦擔當了重要的歷史角色。她們竭力將自己的命運,緊緊地與徽商事業成敗聯繫在一起。她們通過嫁奩、聘金、勞動,為徽商提供原始積累資本;她們主持家政,使在外商人無後顧之憂;她們盡心盡力幫助丈夫創業守業;她們教子敬上任勞任怨。《歙縣志、風土》雲:“邑俗重商,商必遠出。出恆數載一歸,亦時有久客不歸者,新婚之別,習為故常。”徽商婦為徽商解除後顧之憂,默默作出奉獻,被稱之為“內德”。一旦丈夫生意敗落或客死他鄉,整個家庭便交給了自己。我們從貞節牌坊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徽商事業遭受挫折的時候,徽商婦們所遭受的常人難以承荷的打擊。徽州經濟的起伏興衰,幾乎都與女人的悲歡離合有關。有一首《寡婦娘》民謠,道出了徽商婦一生悲慘的命運:
“正月提起寡婦娘,正月本是拜年忙,別人拜年有人陪,寡婦拜年自茫茫;二月提起寡婦娘,二月本是下種忙,別人種子已歸土,寡婦種子高懸樑;三月提起寡婦娘,三月本是掛錢忙,別人掛錢掛上祖,寡婦掛錢掛夫郎;四月提起寡婦娘,四月本是插秧忙,插得秧來茶已老,採得茶來秧又黃;五月提起寡婦娘,五月本是耘田忙,金蓮三寸泥裡踩,百褶羅裙裹泥漿;六月提起寡婦娘,六月本是乘涼忙,別人乘涼成雙對,寡婦乘涼不成雙;七月提起寡婦娘,七月本是割稻忙,別人割得金黃谷,寡婦割得滿田荒;八月提起寡婦娘,八月仍是收割忙,別人收糧倉倉滿,寡婦只收半年糧;九月提起寡婦娘,九月本是賞花忙,別人菊花親人插,寡婦菊花園裡黃;十月提起寡婦娘,十月本是做衣忙,別人做 衣做花色,寡婦只做青布裳;十一月提起寡婦娘,十一月本是舂糧忙,別人舂糧用擔挑,寡婦家中升底糧;十二月提起寡婦娘,十二月本是過年忙,別人過年團團聚,寡婦過年守空房。”
從情理上講,徽商在外一二十年置家於不顧,即使創造的業績再輝煌,在徽商婦面前也顯得極其渺少。但往往歷史總不公平,族譜上記載的總是前台的徽商。不僅如此,徽派建築中的重門高牆,那是“家規”為徽商女人劃定的一個怪圈。宗法制度中的祠堂社廟,那是“族律”為徽商女人豎起的一扇城門。徽州牌坊,那是世人為徽商女人譜寫的一首怨歌。徽商婦,這是一個飽含著辛酸的名字,這是一個顫抖著痛苦的聲音。它濃縮了徽州女人的一段命運,寫滿了徽州女人淒慘的心境,也喚醒了一代“壯觀”的虛榮。其實,在繁星燦爛的徽文化背後,有著眾多徽州女人的夢想與光榮,也有著徽州女人守節持家釀造的無數悲歌。當徽商衣錦還鄉時,徽商婦已人老珠黃。有哭詞為證:
悔呀悔,悔不該嫁給出門郎。三年兩頭守空房,圖什麼高樓房,貪什麼大廳堂,夜夜孤身睡空房,早知今日千般苦,寧願嫁給種田郎!
明清徽州婦女群體性節烈行為之主體性因素探究_百度文庫 - https://goo.gl/MPAVX1
「熱蘭遮綉繡」(Zeeland Tapestries),為熱蘭遮省政府於1593 至1604 年間為紀念與西班牙的八十年戰爭所委託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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