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先是首次客家行政高普考「義民」入題;同時,討論中的全國客家日,義民節也始終為榜上候選之一;而今,義民節隨燠熱而日近,每年被提及的話題也總難免浮上新聞版面。
最常提及的爭議是神豬,爭議的重點在於強制餵食、限制自由、不自然的體型等,加諸於豬隻的不人道作法;同時溽暑下的神豬肉,不合乎衛生條件,也難免引人訾議。賽神豬風俗其來有自,早在十九世紀末台灣粵庄已見中元普度之盛況,陳朝龍(1859-1903)在《新竹縣采訪冊》中寫道:
七月做普度,凡村社祈安建醮,先期禁屠宰,齋戒備極虔誠,延僧道建道場,或二朝、三朝,間或有五朝者。至尾日普度,大開屠宰,各首事及各村莊多出全副豬羊,豬以極大為尚,間有豬一頭重五百餘觔至六百觔者,羊以角長而正為尚,間有角長一尺一、二寸至一尺三、四寸者,皆數年前預蓄於家,極意飼養以備臨時應用。
百餘年前這一簡短的祭典活動觀察,現在看來仍十分熟悉,只是神豬神羊的體重與角長已倍增。由於神豬傳統如此久遠,而且飼養與敬奉神豬者,自認對神豬愛護與敬重有加,完全沒有虐待之實。因此,當代部份人士的非議對之影響有限。雖然祭典偶有以水果堆製神豬的作法,但是僅僅作為裝飾,神豬比賽依舊年年盛大舉行。
筆者認為,異議人士之批評並非無理,然而虐待與殺生之說對凡俗葷食者而言,不如去抗議更廣大的養豬場與屠宰場;更何況目前神豬體型日漸壯大,係越洋豬隻配種的成果,並非全然強制餵食。關鍵之處反而在於歸結根柢,思考神豬的意義。
神豬在普度的核心意義是「拜天公」,是人們用犧牲對天公致上最崇高的敬意。慶讚中元的本質是誦讀十卷《梁皇寶懺》以積累功德,再將這一功德迴向陰間親朋,幫助他們自地獄中超拔而出。誦讀寶懺必請佛祖見證,漢人風俗又同時請天公降臨,共同主持儀典。佛祖茹素,本來毋須肉食為犧牲;然而因為天公也在場,以神豬作為傳統少牢之禮,實係完全遵守漢文化之禮儀。
敬獻神豬者以身軀龐大的神豬獻祭,自然表達了崇高的犧牲精神;然而,目前神豬比賽已罕有參賽者自行飼養神豬,而是重金向專業神豬飼養者購得。以金錢將神豬據為己有,以之獻祭,實際上,這等同於欺騙天公,是完全不應該被接受的。
明白這一點,義民祭典的決策者,實應大幅修改比賽方法,以落實神豬比賽的自我犧牲精神。
義民信仰的第二個爭議是義民爺的神格屬孤魂野鬼嗎?這一爭議係因民國八十六年國中教科書《認識臺灣》科目,將義民爺視為孤魂野鬼,立即引起桃竹苗各界強烈抗議。客語對於孤魂野鬼的處境稱為「沒人承受」,亦即無人為之立神主牌並歲時祭祀。然而,桃竹苗地區的義民廟對於這些保鄉衛國的殉難者,以「褒忠義民」之名,不但立塜安葬,多次整修;更建廟置產,崇祀至今。新竹新埔枋寮義民廟更擁有四十餘間分香廟宇,組成聯誼會,跟所謂孤魂野鬼完全不同。
造成這種編輯誤會的主因是因為在當時以前,新竹縣及台灣省等地方志書,對於義民幾乎都視為孤魂野鬼,而引起教科書編輯者的錯誤。而這些錯誤其來有自,究其根本實因枋寮義民廟最盛大的十五大庄輪祀祭典為慶贊中元,且義民節就訂在祭典日之七月廿日。
以地方社會史的觀點討論,最富深意者為戴潮春事件的竹塹殉難者。當時內公館林占梅毀家紓難,率眾南征,不知犧牲多少城內好漢。城外劉、姜、戴等大姓亦組義民軍隨占梅勇戰牛罵頭(大甲),載回眾多忠骨。耐人尋味之處在於,城內泉州死難者,今已無從知曉,想來係葬於城南大眾廟,成了孤魂野鬼。然而,城外粵籍英靈,則於義民廟後,特設附塜以安葬之。同一戰爭,同為死士,城內只堪亡魂,城外則成義民。這即顯示新竹客家對義民爺獨特的敬奉方式,也使義民爺未淪為孤魂野鬼。
至於最元老級的爭議則是「義民究竟義或不義?」這一問題。問題的發端是連橫的《臺灣通史》,認定清代臺灣屢有革命事件,所謂義民即為附庸滿清的反革命份子,實為不義之民。後代學者以此進而發揮,視清代統治臺灣為中國殖民統治,為不義之統治,協助清廷統治者自然也成了不義之民。迨民國六十八年之美麗島事件以後,以閩南族群為主流,兼具本土化運動意義的台灣反對運動中,有人又再引申成客家人曾當外來統治者打手。
原本義或不義這一問題是不值客家一辯的,一方面因為義或不義直接牽涉到政權正統的問題,用這種後代的正統觀對前人說三道四,最終也只是被更後代的人指指點點。其次,清代義民包含泉州、廣東、漳州及原住民等各籍人士,客家並不特別,真要深究,因抵抗林爽文有功而由諸羅改名為嘉義,難道如今之嘉義人全屬不義?
只是有些當代參與反對運動者,在族群緊張關係下,發現「義民」仍會被烙印在客家身上,常會被認為是不可信賴的,最容易被政權用來作為分化控制的工具。這一義民爭議隨著當前族群關係相對趨緩,而且更在多元族群與多元文化之政治正確性下,已少被提及。
近幾年筆者於義民祭典期間田調時,發現一個醞釀中的議題,雖然不見得會成為爭議,但仍值小心應對。由於近十年來,中央與地方政府皆積極地以經費鼓勵義民文化節,而枋寮義民廟全國性的聯誼會體制又日漸完善,這使得義民節似乎成了全國的義民節,而不只是輪值庄(十五大庄)的義民節。前者意謂枋寮廟方在祭典的主導性上,逐漸提高;導致後者,即原為祭典核心的地方,重要性下降。這會不會使得枋寮義民廟逐漸脫離其原本的公號與宗族之地方社會色彩,走向一個都會型或非地域性的廟宇呢?同時,這種轉變是福是禍呢?目前尚難料定,筆者只能略感憂心地繼續觀察著。
圖片說明:1926年枋寮義民廟中元祭典留影,感謝湖口張六和族長張福普先生提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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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義民廟前有石馬及石燈籠(金爐,頗似敬字亭)
1934年的義民廟廟前金爐,頗似敬字亭
1934年的義民廟廟前金爐,頗似敬字亭
注意2匹石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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