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凝視-一張老照片,一份真情義

中國時報 楊渡 2014年01月08日 04:09


歲暮清理資料,看見一張老照片。

照片拍攝於1928年前後,那是日據時代的「朴子青夆讀書會」。青年中有穿著長衫、西服、唐裝、台灣衫等,代表著他們不同的出身。戴的帽子,有些正式些,有些是鴨舌帽,或小平頭。他們年紀都很輕,有些顯然在上學,穿制服戴眼鏡,有些是農民模樣。他們有一點相同,眼神帶著一種英挺的氣質,彷彿一切的追尋才剛剛開始,知識與反抗,青春與自由,夢想與未來…。當時的農民運動青年李天生也在其中。

另一張是李天生與另外兩人坐在榻榻米上的合照。李天生拿著算盤。另外兩人拿著毛筆,像在寫什麼長條形的字幅。榻榻米上堆著一些同樣的字幅,可能是要發的傳單。

這些照片我特別喜歡,不為別的,只為那英挺的朝氣,充滿希望的眼神,以及飽滿而有力的青春。

1928年,李天生才20幾歲,參加農民組合。為參加台灣農民組合第二次全島大會,他決定發起徒步走到台中的運動。他們帶著簡單的行李,揹著烘爐、鍋子、白米、蕃薯簽等,一路展開宣傳,召喚農民參加。他們無法住宿旅館,只能露宿街頭、民房或廟宇的屋簷下。不料,從朴子出發,過了西螺,人愈走愈多。從朴子出發才幾十個人,走到後來,有上百人。每到一個村莊,就有民眾站在路邊放鞭炮,鼓掌,甚至一起唱歌隨行。就這樣一路歌唱著,徒步長征5天後,終於到達台中市樂舞台戲院─全島大會會場。

1928年12月30日舉行的台灣農民組合第二次全島大會,是有組織、有方針、有宣言的一次大型集會。但隨著日本殖民政府對社會運動的彈壓,台灣農民組合不斷被取締,幹部遭逮捕、監禁。最後在軍國主義全面檢肅社會運動的政策下主要幹部全面遭到逮捕而宣告沉寂。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李天生。他後來因見農民運動無法繼續,輾轉赴南京做廢鐵生意,在抗日戰爭時期,賺了不少錢,二戰結束,他回台灣,依然做廢鐵生意。當時戰爭剛剛結束,有大量需要打撈的沉船和廢鐵待處理,讓他事業大大開展。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在戰後的經濟蕭條中,常常找來農民組合的老朋友一起工作。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農民運動領袖簡吉被捕入獄,他曾躲在李天生位於台北的招待所,李天生因此被牽連,也跟著入獄。

因為「包庇匪諜」,他的財產被充公。幸好同事幫他把財產切割成股份,才沒有全部充公。而情治單位又不曉得如何經營,於是把他的股份出售。鐵工廠的同事又出錢把股份買了回來。等到李天生出獄,這些老朋友把財產拿到他的面前,說:「這工廠本來就是你的,我們只是幫你經營,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可以還給你了。」

就這樣,李天生保有了大榮鋼鐵,也才有後來教育事業的發展。但李天生最有趣的是,他不畏懼起用監獄出來的難友。在那風聲鶴唳年代,多少人怕受到牽連,何況坐過牢的人。但他對監獄出來的難友,能用盡量用,即使沒有位置,也要安排可以生活的所在。這種情義,讓許多政治犯深深感念。

約莫幾年前知道這故事,也寫了簡吉傳,當時雖然深受感動,但主要是為了台灣農民運動的歷史與人道主義理想。直到後來,更深入參與政治,了解政治人物的口是心非與無情無義後,才真正了解,農民組合的有情有義,是何等的可貴;而敢於在恐怖統治下伸出援手的李天生,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看透政治的虛偽與假面,我不再相信各種政治的色彩有多鮮明,各種立場有多堅定,這些都是風中蘆葦,隨時搖擺,隨風飄散。

我更願意相信長久的情義,不管什麼立場,有做人的信念,有長久的堅持,讓人還願意相信,人還有可以信任的光。(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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