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媛媛:瑞典人憂鬱不憂鬱?
2017/02/07
作者: 吳媛媛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記得初到瑞典求學,選了一門專為國際學生開的瑞典社會文化課。剛開學教授就對大家說:關於瑞典,有兩個最普遍的迷思,第一個是瑞典有北極熊,另一個,就是瑞典的自殺率世界最高。在座來自世界各國的同學一聽一陣譁然,顯然大多人都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野生北極熊從未涉足瑞典本土。而在自殺率方面,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前20個國家當中,除了日本、韓國經常榜上有名之外,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先進工業國家的名字。根據OECD在2013年的統計數據,瑞典的自殺率在全世界排名第58,低於OECD國家的平均值,甚至略低於美國、法國。
▋自殺率和社會福利是正相關還是反相關?
自殺率是一個涉及了氣候、酒精飲用和經濟、宗教等複雜因素的社會現象,很難用三言兩語來定論。當然無火不生煙,在歷史上,瑞典的確曾是(在工業國家中的)高自殺率國家,一直到1960年代才開始逐年穩定下降。
1960年代瑞典正開始走向介於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間的中間道路,獨特的北歐模式和高度經濟發展引起了不少關注,也許因為如此,右派學者抓住了北歐國家高自殺率的現象,提出「社會福利越高,自殺率越高」這個一直到現在都深植人心的假說。然而這幾十年來自殺率的變遷,已經證明瑞典歷史上的高自殺率,和黑暗寒冷的氣候,以及國民酒精攝取量的關係更大,而現在瑞典能夠把自殺率壓下來,可以說正是社會福利的功勞。
現在越來越多人知道「瑞典自殺率高」已經經不起查證,又提出了「瑞典是全世界憂鬱症診斷率最高、使用抗憂鬱藥物最多的國家」的說法。而我覺得這個乍看很負面的事實,換個角度來看,其實帶有非常正面的意義。憂鬱症沒有被診斷出來,並不代表憂鬱症不存在。瑞典的高診斷率,就我的觀察,其實是整個社會對憂鬱症重視和包容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瑞典才得以慢慢擺脫高自殺率的臭名。
瑞典作家麥茲是一個創業家,工作繁忙,永遠都被時間追著跑,終於夜不成眠、罹患胃潰瘍,還有嚴重的焦慮症。他的太太蘇姍是設計師,她太過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寧願壓抑自己的需求,默默扛下額外的責任,長期下來讓她陷入了憂鬱。他們開始向心理醫生求助,並投身研究心理疾病。他們根據醫生建議,在網路上分享走過憂鬱和焦慮的心路歷程,並集結成《活出好日子的練習》一書,自費出版後獲得熱烈的迴響,甚至登上瑞典當年度的非文學類書暢銷冠軍。
瑞典完善的社會服務和勞工權益,讓每個人都能日復一日,穩穩接住工作、家庭育兒和休閒這三個此起彼落的球。我發現,雖然他們的工時比台灣人短很多,但是生活步調絕對不如我們想像的緩慢輕鬆,反而常常在五花八門的興趣和活動之間忙得不亦樂乎,這時如果不懂得取捨之道,往往會感到分身乏術。另外,低工時是受薪勞工的權益,而許許多多有志創業的瑞典人,就和世界上所有創業家一樣,往往也必須用長時間工作奠下事業基礎。
▋什麼是Burnout?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有次參加一場瑞典朋友的家庭聚會,和朋友的阿姨聊了起來。她跟我說她因為「burnout」請了2個月的病假,最近才開始繼續工作。那是我第一次聽到burnout這個詞,回家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一種感到自己燃燒竭盡的職業倦怠症。我那時覺得,台灣人工作時間那麼長,卻從來沒聽說什麼burnout的問題,瑞典人居然可以因為burnout請假,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後來我和幾個年輕人合租一間公寓,其中一個室友威廉和許多瑞典大學生一樣,利用最後一個學期一邊在公司實習,一邊完成和實習內容相關的碩士論文。他從許多學生當中脫穎而出,得到在SonyEricsson實習的位子,只要實習期間表現良好,就能直接被公司雇用,是一個大家夢寐以求的機會。一開始他非常勤奮積極,但是到了學期中,他的論文計畫碰壁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徹底改變論文內容,不要說得到工作機會,連能不能畢業都成問題。不巧就在這時候,他的女友對他提出了分手。
那段期間他想要坐下來好好重新規畫論文,但是腦袋一片空白,晚上徹夜失眠。他開始沉迷於線上遊戲來逃避問題,每天回家就徹夜玩遊戲,白天到公司畏畏縮縮地打混,深怕被問及論文的進度,終於有一天,他出現嚴重恐慌症狀,打電話到瑞典的心理諮詢專線,泣不成聲。
諮詢專線的工作人員評估了他的狀況後,跟他說現在只要做兩件事:第一是馬上招計程車坐到心理診療醫院,第二是聯絡一個他信任的親友。他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以後,家鄉好友開著車來接他回老家休養。
到了下一個學期,威廉復學了,又回到了公寓。他進門的那一刻,我剛好人在客廳,看著他因為服用抗憂鬱藥物而發福的臉,一時之間十分尷尬,覺得說什麼都不對勁。正手足無措的時候,其他室友也陸續出來歡迎威廉。大家和他一派輕鬆地說話談笑,沒有比以前疏離,也沒有比以前殷勤,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威廉後來順利畢業,開始工作。事隔多年,現在見到威廉,根本就看不出他曾經深陷憂鬱。
▋心靈生病不是不光采的事
最近挪威國家電視台製作的高中校園電視劇《Shame》在北歐和英國大受歡迎。這支影集的編劇團隊和挪威的高中生進行密集的對談,力求真實呈現網路社群世代的生活點滴,同時探討時下社會議題。目前美國已經和挪威買下版權,很有可能會在世界吹起旋風。
在第三季裡,主角經歷了一些曲折,終於和心儀的對象Even開始交往,正滿面春風的時候,卻發現Even有躁鬱症(Bipolar)。躁症發作的Even讓主角望而卻步,Even也對隱瞞病情的自己感到羞愧後悔,兩人的關係降到冰點。有天主角在學校和一幫好友吃飯,大家問及Even,主角吞吞吐吐的說:「其實,他有躁鬱症……」
「哦!我媽也有躁鬱症。」一個滿腦子只想著要認識女生、成天吊兒郎當的好友說。
「蛤?你媽也那麼瘋(crazy)嗎?」主角問。
「她不是crazy,是躁鬱症,ok?她的情緒有高有低,但是平時她就是我媽呀。那Even現在狀況怎麼樣?」
「我聽說他現在很憂鬱,所以就沒跟他聯絡。」
「他是憂鬱,又不是腦死,你還是可以問他現在感覺怎麼樣吧?」好友笑著說。
後來主角決定和Even一起走過憂鬱,他問朋友有什麼好方法。他的朋友說:「沒有什麼好方法,只能慢慢來,不要急。一天一天地過(Take one day at a time)。如果覺得一天太多,就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如果覺得一小時太多,就一分鐘一分鐘地過。」
我自己曾經因為精神疾病而失去家人,所以看到這裡,已經紅了眼眶。曾與親友一同走過精神疾病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個過程對身心的耗損,也一定知道每個長期抗病的人其實都是勇者,他們奮力付出的愛也更顯可貴。
令我不解的是,我們那個經歷過風暴,卻也承載了滿滿勇氣、愛和回憶的家,卻因為家人結束生命的方式,被冠上「凶宅」這個殘忍的詞,必須遮遮掩掩、避之唯恐不及。在台灣,「精神疾病」這四個字,仍然是惹人非議、不光彩的。想起我和家人過去帶著不解和不安,跌跌撞撞走過的冤枉路,如果我們能及早有正確的觀念和態度,不知道能帶來多少希望和能量?不知道是否能挽回生命?有太多問題,我已經不敢再問。
▋需要的不只是治療,更是理解
有人天生腸胃不好,有人的因為運動傷害關節出了問題,而人體內最精巧複雜的心靈,當然也會生病,也可以控制、治療,不需要用異樣的眼光看待。
現在瑞典精神科醫師鼓勵因為精神疾病請假的人多出去走走,和其他人互動,甚至回到職場和同事打聲招呼。我先生工作的高中,有一位美術老師正因為burnout在請病假。他上禮拜回學校和同事吃飯,很喜歡星際大戰的他,和大家聊起了下一部電影的故事情節,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非常熱烈。美術老師回家以後在臉書發佈了當天的照片,同事們則接二連三地在留言區寫下自己編的星際大戰續集情節。我讀著那一長串熱絡的留言和討論,覺得很不可思議。在台灣如果有同事因為精神疾病請假,還回公司閒聊,我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其實我對瑞典人三不五時burnout、看心理醫生的習慣也曾經感到不以為然,我常跟我先生開玩笑說,我們臺灣人比瑞典人強韌多了,不會動不動就burnout。我也好想哪天來「burnout」一下,放幾個月大假!
但是仔細想想,一個逼著大家不得不「強韌」的環境,有那麼值得驕傲嗎?瑞典人常常burnout,是因為他們有burnout這個選項。心靈生病了,可以名正言順的休養,恢復後,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生活常軌。在步調緊張的台灣,心理疾病其實一直存在,只是往往被掃進地毯下,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演變為一齣齣的悲劇。
近年來,自殺登上了台灣男性十大死因之一,這已經是不容繼續忽視的問題。基於自己過去的種種體會,以及和瑞典社會的對比,我發現臺灣真正缺乏的,絕對不是精神疾病的專業知識或機構,而是普羅大眾的包容和理解。理解罹患精神疾病並不丟人,沒什麼好遮掩的。也理解一個需要勞工用強韌的抗壓力來支撐的社會,沒有什麼好驕傲的。


 

從瑞典反思台灣:個人主義適合我們嗎?──Interdependence or Independ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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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了一部瑞典紀錄片《The Swedish Theory of Love》,內容探討的是瑞典人的個人主義和對瑞典社會的反思和批判。

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對於個體自由度最大的追求。」
它是一種個人的信念,個體的價值觀、意識形態、思考方式深受其影響。
"Today, Sweden is statistically the world's loneliest country. We are the best in the world to live alone and die alone. Autonomous individualists, we are everything."
(根據統計,現今瑞典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國家。瑞典人獨居且獨自老死的人數在世界上獨占鰲頭。我們是自主的個人主義者,我們是總體。)
──Sandra Gunnarsson och Therese Jansson

回想自己選擇來瑞典交換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獨立自主,看來還真選擇了一個走在世界極端個人主義的國度。

超市裡面,有自動結帳系統,請你仔細閱讀上面的指示後,自己結帳。在 IKEA 也可以買到許多 DIY 商品,請靠自己完成。

要看牙醫請先預約,沒有當天來當天看的制度。學校的辦公室每周只有特定時間約 4 個小時開放洽公時間一到也不會寬容一刻鐘讓你問問題,一切照規矩來。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為了讓這個社會體系運轉恰當,身為一份子就要跟著規則走。

和家庭的關係呢?跟我一樣 20 出頭的瑞典同學們,大都非常獨立。他們大多自己搬出來住,也沒有跟家裡拿錢了,因為政府每個月會撥給他們讀書津貼 2800 sek/month (每個月台幣約 10795),加上打工,他們在經濟上可以完全獨立於家庭。

看完電影之後,我和幾個瑞典的同學討論一個問題:「你覺得個人主義對你來說是什麼呢?它對你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或是信念嗎?像是它會影響你的價值觀、跟他人社交的方式、家庭關係、愛情關係或是個人生涯規劃?」

一個瑞典女生分享她的觀點。她說她覺得個人主義影響她很深,她現在 19 歲,她在 18 歲時搬出去。關於愛情,她覺得在一段感情裡面保有自己很重要。至於在家庭層面,個人主義則相對容易造成家庭衝突。她舉了一個例子給我聽:她姊姊因為不滿她爸爸幫她擦鞋子而跟她爸爸吵了一架,她認為這是她個人的事情。這個單一故事雖然過於極端,但是可以從一個瑞典女孩的思考方式連結一個社會或是周遭環境,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影響了她。

關於生涯規劃,一個瑞典朋友則給我很大的啟發。他覺得未來是自己掌握的,所以積極地探索自己人生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他先是讀英國文學另外也嘗試寫作兩年多,在那期間也開始學中文。讀了兩年多,卻發現寫作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有興趣的其實是社會科學,於是他直接重新報考學校,如今念的是 Global Issues(全球議題)。

目前,他還是持續學習繁體中文,也計畫要到台灣待一年學中文。為什麼他要學中文呢?動機很簡單,他想要再重溫小時候初接觸一種新語言(英語)的快樂和感覺,周遭也有朋友說中文,再加上他也想投資未來,中文能力會是未來的優勢。他說:「我覺得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很重要,因為你才會享受它。」

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素,造成瑞典個人主義的風氣盛行呢?最近剛好讀到一篇有趣的文章〈Two National Heroes:Jacob Two-two and Pippi Longstocking〉。作者 Maria Nikolajeva 提到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兒童文學對於國家認同有一定的影響力,瑞典兒童文學名聞遐邇的長襪皮皮(Pippi Longstocking, 1945)主角,她獨立又敢於挑戰權威,對於瑞典人來說,她的地位不可抹滅,甚至是代表瑞典的一個象徵符號。

一個獨立的小女孩深深刻畫在每個瑞典小孩的心中,無形中影響著他們的價值觀。回想小時候如果讀的童書多是夢幻的童話故事,王子公主幸福美滿。那長大的女孩們,會不會在耳濡目染又沒有批判思維下,對未來的想像也被窄化了?

而如果從小讀的是長襪皮皮──她是個孤兒,堅強樂觀,跟一隻猴子住在一起。看到鄰家小孩被欺負,仗義直言。自己選擇不去上學,因為她覺得她可以從生活上學到的比在學校還多──那麼在這樣的文本影響下,所形塑的價值觀勢必不太一樣。

尤其,這還是本在 71 年前堪稱跨時代的性別平權童書作品。

我的瑞典奶奶目前 70 多歲,她說她認為長襪皮皮對她有很深遠的影響,更認為皮皮是女生們很好的榜樣。

我常在想,每當我比較文化差異,看到一個文化底下的社會,我可以選擇哪一種我想要追隨的價值觀呢?

譬如說台灣社會的家庭關係是緊密相連的,瑞典家庭則是很重視個體之間的尊重。我認為,其實之中不見得有優劣之分,我們也可以不要成為文化底下的俘虜,而是選擇不同文化裡面好的部分,綜合成一個平衡的方式或價值觀。

走在瑞典的街道上,人跟人之間的交流是很少的,或是說在街上看不到多少人,也可能是因為我待的是一個瑞典小鎮。有瑞典朋友開玩笑說:「瑞典人大概只有在酒精下肚之後才懂得如何社交。」平常的他們,在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也許也是個人主義影響的結果。

"我想改變瑞典社會。"

這句話是一個看完這部紀錄片的瑞典朋友說的。「我感到深深的憂傷,因為我看見這個社會的問題。我想改變它。」這位年約 35 歲的瑞典朋友說,「我們的社會雖然給我們很完善的福利制度,但是它照顧的是人的基本需求卻無法照顧心理層次。」

紀錄片裡面,有一部分取材於非洲,裡面提到:「匱乏也許是創造美好的根源。我們都該向非洲學習。雖然資源匱乏,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情感深厚,彼此分享給予。」

這個瑞典朋友反省:「我會覺得向家人或是朋友求助,是一件讓我覺得羞愧的事情,因為有問題應該要向政府求救。但這樣的社會醞釀出來的是個體成為一個螺絲釘讓社會運轉,高效率地運轉,卻沒有溫度。」

個人主義底下,每個人有更多的隱私空間,這是我很喜歡瑞典的部分,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想法都該被尊重。尊重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每個人都有自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在這樣的風氣下,創新就自然而然發生了。

從瑞典人還小的時候,老師就尊重孩童是個獨立的個體。曾經有個瑞典的小學老師跟我說:「我跟他們對話跟和大人對話沒有差別,因為我把他們視為成熟的個體,我們可以一起討論難民議題、世界時事。」這點是我覺得很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很喜歡紀錄片(The Swedish Theory of Love)還有和瑞典朋友的對話,他們可以坦然地攤開事情討論、進行批判。因為批判才會進步,這個社會之所以好是因為大家很誠實面對它的好與可以改進的部分。看到幾分就說幾分話,這就是瑞典人可愛的地方。他們願意面對自己社會不足的部分進行反思和批判,不斷革新,如此社會才會一直進步。

每個社會都有它好的地方和需要改變的地方,重要的是該用什麼態度和方式去面對這些問題。台灣社會在面對許多問題的時候,如果可以用更理性多元的角度處理,各種議題攤開來作討論,這樣的社會難道不會進步嗎?新的世代開始承擔責任,又可以怎樣教育台灣的下一代呢?

《關於作者》
Annie Hung
來自高雄,台灣。在瑞典小鎮韋客舍交換學生,尋找生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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