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派記者四十年來的觀察:東南亞的精英分子始終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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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麥可.瓦提裘提斯
抗議的民眾數以萬計。他們身穿白衣,揮舞著寫有宣示效忠真主阿拉伯文的黑色旗幟,要求逮捕備受歡迎的雅加達民選市長鐘萬學,他是華裔的基督徒。這起在二○一六年十一月初將我困在雅加達市區的抗議行動,因為人稱「阿學」的市長而起,據說他引述《古蘭經》經文,指稱伊斯蘭教禁止穆斯林支持非穆斯林的領袖。抗議的主要策畫者是據稱由政治人士與維安部隊資助的軍事壓力團體伊斯蘭防衛者陣線,他們指控阿學褻瀆伊斯蘭教。伊斯蘭防衛者陣線動員了至少十五萬人走上街頭。據傳在幕後主使示威運動的政治人物,可能以為自己能控制這些刻意動員的暴民,據估計,這起雅加達的抗議集會花了近一百萬美元。但是,到場的好戰強硬分子燒毀警車、不斷衝撞保護總統府的警方封鎖線,表現對於低收入、物價上漲與政府驅逐人民的滿腔憤怒與挫折。
2016年11月,雅加達反鍾萬學遊行現場
二○一六年十月,世界銀行針對低得嚇人的印尼平均家戶所得統計數字表示:「目前在印尼的消費市場中,富含蛋白質與微量營養素的食物售價非常高,大部分的蔬果與家禽也是如此…… 這些營養的食物在印尼的價格,相較於欠缺農業且幾乎所有食物都仰賴進口的新加坡,要高出許多。」除了食物通膨之外,那天的抗議也顯現出,民怨與社會不滿是多麼容易演變成種族與宗教仇恨。我看著穿著白衣的抗議人士排成好幾列長排隊伍,揮動著貌似有關敘利亞和伊拉克伊斯蘭國的旗幟時,深感震撼,因為他們象徵了分裂社會剛獲得的權利與自由所帶來的承諾與威脅。
這個突如其來的抗議運動所引發的政治迴響,持續了一段時間。一方面,十一月四日的抗議與十二月二日更大規模的示威,肇因於雅加達首長選舉中關於二○一九總統大選的政治操作。相互競爭的數名候選人,亟欲削弱阿學清廉高效能的形象,也決心破壞支持率在當選兩年後仍有百分之六十的民選總統的地位。在現代印尼,以種族與宗教為由攻擊經正當程序當選的領袖,是卑劣卻有效的政治操控手段,可以省去高成本宣傳的需求與利用政見或實際政績說服人們的挑戰。這反映出政治競選活動非常容易牽扯種族與宗教。但這麼做的同時,印尼也面臨令人困擾的現實。儘管憲法保障宗教自由和包容性的印尼認同,但過去幾年來,偏見的醜陋面浮現(雖然出於政治動機),持續侵蝕作為印尼人認同核心的寬容、多元主義與多樣性。
這次短暫接觸政治策動的憎恨,深刻地提醒我這個國家長久以來的脆弱。儘管民主多元主義(二十年漫長過渡期的果實)帶來了契機,在此情況下,得來不易的自由卻遭公然用於引導種族與宗教偏見以滿足政治利益。這些議題輕易便被帶上街頭並轉成暴力,也說明了本書一再傳達的擔憂:體制缺乏整合與發展,或是不夠尊重法律。為什麼政黨沒有促進寬容與平等價值觀的責任? 為何國會議員不能以更理性的態度去討論這個議題? 抗議爆發的那天,總統人在哪裡? 顯然,他選擇去視察市郊的鐵路工程。之後他的幕僚告訴我,有人給了他不當的建議。在那天,他的領導能力令人失望地消失了。在東南亞地區歷史悠久的印尼憲法,維護著非穆斯林的權利;憤怒的暴民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踐踏這些權利。
印尼總統佐科威恭喜鍾萬學擔任雅加達省長,照片攝於2014年。
這次抗議事件後,印尼總統佐科.維多多的聲勢搖搖欲墜。我的印尼朋友依舊樂觀地相信,民主制度的力量將能自我修正,而印尼社會的溫和核心必能抵抗憎恨與偏執的浪潮。我不像他這麼肯定。兩週後,在穆斯林民族主義人士的會議上,印尼國會議員伊娃.桑達利(Eva Sundari)說得很好:「我們的寬容原則正受到威脅與考驗。」她沉痛地指出,溫和的「沉默多數」依然保持沉默。
有鑑於我在本書中描述的變遷與退化,未來(以二○五○年為例)東南亞在另一個世代空間會是什麼樣子?東南亞人雖然活在當下、容易遺忘過去,卻也關心著未來,因為那關係到他們的家族財富與命運。「過去是痛苦的,現在是輕鬆的,」馬來西亞小說家歐大旭寫道,「這是實際的問題:他們只想好好過生活。」然而,我有許多東南亞朋友對未來感到憂心。我發現一個明顯的對比,樂天的西方人全都期待東南亞區域的絢爛與成長,看好它的耀眼未來,而焦慮的東南亞人,無論富有或貧窮,都擔心著潛伏的災難。
泰國與緬甸的人們尤其迷信未來的命定,經常向算命師與靈媒求神問卜。其中最有名的占卜師去世之前住在仰光,人稱ET。這位殘障的中年婦女因為外型長得像史蒂芬.史匹柏(Stephen Spielberg)電影裡的友善外星人,而有這個稱號。她曾替許多信徒指點迷津,其中包含緬甸前軍事獨裁者丹瑞將軍(General Than Shwe)及前泰國總理塔克辛。據說她靠預言賺了數百萬美元,由於失聰與口齒不清,她的預言都由姊姊翻譯。如果她還在世,可能永遠都不需要退休。東南亞儘管坐擁豐富的自然資源,而且與現代世界關係良好,卻深受源自於人類愚行與貪婪而驟降的災難所苦。東南亞的人們的確應該要擔心。
在窺視箇中奧祕之前,讓我先簡述本書探討的主題。首先,根據我四十年來的經歷,有一件事亙久不變,那就是東南亞的精英分子始終自私自利,他們會為了自身的財富與權力而任意犧牲人民的權利。政治的激烈動盪、長期未解的社會衝突因素、驚人的財富差距,以及長久以來因犯罪免責所造成的司法不公和人命損失,已經清楚反映了這個現象。儘管東南亞國家比今日世界上其他地區的國家更常宣稱自己堅守多數的民主政府原則,也具備可堅守這些原則的足夠國內生產總值,長久以來卻未能實現人民主權的承諾。美國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發布的最新世界自由調查報告顯示,除了日本與印度,全亞洲的國家不是「不自由」,就是「僅部分自由」。其中包含菲律賓與印尼,二者皆為半民主政體,只有部分自由。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民主缺陷,無法以如同非洲與中東地區的長期戰亂與相關社會問題,來作為藉口。相反地,過去四十年來,東南亞一直處於和平狀態,而且,每年都有百分之六到八的穩定經濟成長率。
第二,支持著東南亞社會穩定的寬容與包容間的關係逐漸淡化。認同政治正在崛起。順應全球潮流,宗教正統性的成長讓不同宗教族群更加壁壘分明,造成嚴重的偏執與排斥,日益加深暴力衝突。退化的多元主義為暴力極端主義創造了適合生長的環境。環視東南亞地區,我們會發現,導致緊張與暴力的種族與宗教偏執態勢高漲,為極端主義活動提供了空間。此外,大批跨越邊界尋求庇護與經濟機會的人,讓這裡成為易受暴力極端主義危害的區域。同時,社會環境因令人擔憂的收入不均而劣化,使得許多青年難逃暴力意識形態的影響。
印尼穆斯林11月4日上街頭抗議雅加達首長鍾萬學,圖為抗議現場眾人的祈禱畫面
東南亞政府並未利用支持寬容傳統的政策來面對這項挑戰,反而變得容易受到以權力為目標的保守動機所影響。在馬來西亞,穆斯林宗教領袖可以宣告寬容派穆斯林是異類,並判處質疑伊斯蘭律法的非穆斯林華人死刑;近來,某位印尼安全事務高層官員表示,同性戀者威脅到國家安全。在來自沙烏地阿拉伯、更偏向教權主義的聲明中,馬來西亞伊斯蘭宗教事務部部長在二○一六年三月向國會宣布,非法的自由信念包含:「堅守多元主義的概念、相信人心可以帶來啟示、懷疑《古蘭經》的真實性、質疑《古蘭經》與《聖訓》(Hadith)的解釋、迫切要求崇拜信仰的新闡釋、質疑先知的道德訓諭,以及擅自解讀伊斯蘭教法學(Fiqh)懲罰。」這些政策,加上長期次國家衝突導致的疏離與脆弱,以及濫用權力與踐踏人權的免責,無怪乎東南亞易於成為助長社會歧異與不滿的暴力極端主義的港灣。
第三,影響東南亞的外在環境產生變化:保守伊斯蘭教義與極端主義意識形態的蔓延,受到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之間的競爭所推動,以及中國以經濟與軍事力量之姿崛起,是東南亞自太平洋戰爭及二十世紀中期殖民時代結束以來,經歷的兩個重大發展。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似乎一心想加劇控制穆斯林世界的鬥爭,而這只會導致散播保守教義的宗教學校繼續受到資助,進而替強勢的極端主義思想創造有利的孵化環境。假使政府努力透過去極端化政策以阻止暴力極端主義蔓延,卻同時坐視因沙烏地阿拉伯與什葉派伊朗展開存亡之爭而逐漸遭到侵蝕的寬容政策,這樣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亞洲的穆斯林國家對這兩個國家的任一方,只有些微、或絲毫沒有影響力,其實世界上大多數的穆斯林目前都在亞洲,它們應該要能發揮更大的牽制作用才對。但是,假如社會上沒有捍衛憲法權利與自由的政治意志,反而操縱種族與宗教以達到政治目的,將會不斷有人受暴力極端主義的意識形態所吸引。
在此同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勢力,為了平衡與調節中國迅速發展的影響力所做的努力,正導致地緣政治的摩擦,並且使得東南亞變成強國角力的熔爐。而且,即使中國的成長陷入停滯或者內部因為災難而崩解──在漫長的中國史上有過先例,東南亞仍會因為華人極可能移民到此而受影響,如同他們在十七世紀明朝滅亡之際的遷徙,以及十九世紀末清朝瓦解時更大規模的移民。那麼,根據這三項發現,又不要花大錢聽信ET的預言,那麼我們能對眼前的未來有什麼展望呢?
我們可以將印尼視為政治的風向計。這個在理想派民族主義革命的砲火下進行現代化的國家,也採用了一些普世的指導原則,其中包含多樣性與民主制度。每年的八月十七日,印尼總統府會舉行正式典禮,升上圖樣簡單的紅白國旗,慶祝國家獨立。從來未曾與任何特定國家建立愛國情感的我,在見證這個簡單的典禮時,發現自己竟然產生一絲情感,一種歸屬於這個野心而又有些不可思議的國家的想望。雖然印尼一路走來阻礙重重,多次遭遇悲慘、未能和解的挫敗,但它終於步上了真正民主體制的軌道。之後的四次選舉中,人民自由選舉至多可連任一次的總統,法院也針對貪腐罪行,判處包含部長在內的高層官員長期徒刑。
然而,在自由與開放政府方面的種種進展,遭到政治人物與失職官員的怠惰所危害。他們採取尋租與裙帶資本主義的手段,固守限制性的貿易政策,進而抬高物價與財富,以致貧窮的印尼人連營養均衡的一餐都吃不起,還有近四成的五歲以下孩童發育不良如前所述,這些政客與官員似乎樂於為了短期政治利益,挑戰維護種族與宗教和諧的法律與制度。不久後的未來,野心勃勃的政治人士利用伊斯蘭教義與偏見的力量來滿足私利,很有可能也同時大幅削弱印尼的多元基礎,讓這個國家逐漸走向如同中東地區的種族與宗教衝突。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強勢的領袖堅持印尼的建國願景,致力於民族的多元性,並改革官僚政治、建立維護多元主義的司法制度;可惜,目前這些仍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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