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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襄:影梅庵憶語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繁体,简体)
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 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 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 麻姑幻譜,神女浪傳。 近好事家,複假篆聲詩,侈談奇合。 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 此亦閨秀之奇冤,而敢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 籍秦淮,徙吳門,在風塵雖有豔名,非其本色。 傾蓋矢,從餘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 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 其佐餘著書肥遁,佐餘婦精女紅,親操井臼。 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餘死也。 但見餘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內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為不可複得也。 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 格於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 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於飾。 矧姬之事,餘始終本末,不緣狎昵。 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 豈至今複效輕薄子漫譜情豔,以欺地下? 儻信餘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 余得藉手報姬。 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 晤密之雲:「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 」餘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 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 時逗遛洞庭不返。 名與姬頡頑者,有沙九畹、楊漪照。 予日遊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 將歸棹重往,冀一見。 姬母,秀且賢。 勞餘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 薄醉未醒。 」然稍停複他出,從兔徑扶姬于曲欄,與餘晤。 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 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 惜其倦,遂別歸。 此良晤之始也。 時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滯影園。 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嶽。 遂不果行。
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嶽。 由浙路往,過半塘凡姬,則仍滯黃山。 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 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 」餘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 真如孤鸞之在煙霧。 是日燕弋腔紅梅。 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 餘牽衣訂再晤。 答雲:「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能越旦偕我遊否? 則有半月淹也。 」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複雲:「南嶽歸棹,當遲子于虎疁叢桂間。 」蓋計其期,八月返也。 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 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 聞之慘然。 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十五裏,皆充斥不可行。 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 友雲:「子誤矣! 前以勢劫去者,贗某也。 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 」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 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 曩感子殷勤,以淩遽不獲訂再晤。 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複長齋,茗碗爐香,留子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餘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余護行,皆住河幹,矍矍欲返。 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 亟星馳回。 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 自此餘不復登岸。 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 見後仍堅訂過其家。 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 卒然曰:「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 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 」餘笑曰:「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 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閒步耳。 子言突至,餘甚訝。 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 」複宛轉雲:「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 」餘答雲:「若爾,當與子約。 」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 即席作八絕句付之歸。 曆秋冬,賓士萬狀。 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 先報,余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 因便過吳門,慰陳姬。 蓋殘冬屢趣餘,皆未及答。 至則十日前複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 先吳門有 衲渲 者,集千人嘩劫之。 勢家複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複納入。 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是晚壹鬱。 因與友覓舟去虎邱夜遊。 明日,遣人之襄陽,便解維歸裏。 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 偶詢遊人:「此何處? 何人之居? 」友以雙成館對。 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 即停舟相訪。 友阻雲:「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 母死,鞈舨灰客。 」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 燈火闃如。 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幾榻。 姬沉吟詢何來。 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 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餘,雖僅一見,餘母恒背稱君奇秀,為餘惜不共君盤桓。 今三年矣,餘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 今從何處來? 」便強起揭帷帳審視餘。 且移燈留坐榻上。 談有頃,余憐姬病,願辭去。 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 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旺。 」旋命其傢俱酒食,飲榻前。 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 餘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 俟發使行,寧少停半刻也。 」姬曰:「子誠殊異,不敢留。 」遂別。 越旦,楚使行,餘亟欲還。 友人及僕從咸雲:「姬昨僅一面,蓋拳切不可負。 」仍往言別。 至則姬已妝成,憑樓凝睇。 見餘舟登岸,便疾趨登舟。 餘具述即欲行。 姬曰:「我裝已戒,隨路祖送。 」餘卻不得卻,阻不忍阻,由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 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 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 」餘變色拒絕。 告以期逼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 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藉,亦費商量。 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 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 此時纏綿兩妨無益。 姬仍躊躇不肯行。 時五木在幾,一友戲雲:「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 」姬肅拜於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 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 不如暫去,徐圖之。 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別。 余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 才抵海陵,旋就試。 至六月抵家,荊人對餘雲:「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雲:‘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 ’」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 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 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 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 蓋望餘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柁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 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余首場文思,複遲二日始入,姬見餘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逾固。 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鹹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場事既竣,餘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 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幹,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矣。 時已二載違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 遂不及為姬商去留,競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 家君閱余文,謂餘必第。 複留之鑾江候榜。 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余,燕子磯阻風,幾複罹不測。 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 余中副車。 窮日夜力歸裏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 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 見其遠來,益多奢望。 眾口狺狺,且嚴親甫歸,餘複下第意阻,萬難即詣。 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 仍令姬歸吳門,以厭責逋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陽月過潤州,謁房師鄭公。 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與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 適奴子自姬處來,雲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餘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 劉大行指餘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餘雲:「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 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艸侵}數斤佐之。 」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 餘複還裏不及訊,姬孤身維穀,難以收拾。 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 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 三日為之區畫立盡。 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 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 忽傳姬抵河幹,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 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 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為禮垣者輿力焉。 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餘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裏。 餘辭之力。 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 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豔,以退紅為裏。 為姬制輕衫。 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 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餘兩人,指為神仙。 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 呼詢之,則駕舟者皆餘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 勞以鵝酒,竟日返舟。 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櫻珠數升共啖之。 不辨其為櫻為唇也。 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 至今談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波之險,間關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 時在座為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 美其屬餘,咸來相慶。 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豔。 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 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 至今思之,不異遊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勝概。 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 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 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逸。 姬最溫謹。 是日豪情逸致,則餘僅見。
乙酉,餘奉母及家眷,流寓鹽官。 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 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 見姬為余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複如水乳。 群美之,群妒之。 同上虎邱,與予指點舊遊,重理前事。 吳門知姬者,鹹稱其俊識,得所歸雲。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 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 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淺渚層溪而瀲灩者,皆湖也。 遊人一登煙雨樓,遂渭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與姬曾為竟日遊,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 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時,餘待家君飲於家園。 倉卒不敢告嚴君。 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 荊人不待餘歸,先為潔治別室,幃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 酒闌見姬,姬雲:「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見君。 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 抵斯室,見無所不備。 旁詢之,始感歎主母之賢,而益快經歲之矢相從不誤也。 」自此,姬扃別室。 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 恒月餘不啟戶。 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 回視五載風塵,如夢如獄。 居數月,於女紅無所不妍巧。 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綵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 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 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 加以殊眷。 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 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 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 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 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 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 執役拱立如初。 余每課兩兒文,不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 莊書以進,至夜不懈。 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 至於視眾禦下,慈讓不遑,咸感其惠。 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手。 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 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 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 洵稱異人。
餘數年來,欲裒集《四唐詩》。 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入與年為次第。 每集細加評選,廣搜遺失,成一代大觀。 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 有集不全,並名集俱未見者,甚夥。 品匯六百家太略耳。 即紀事本末千餘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 《全唐詩話》更覺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餘種。 孟津王師向餘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車滿載。 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職方批閱唐人詩。 剞劂工費,需數千金。 僻地無書可借,近複裹足牖下,不能出遊購之。 以此經營搜索,殊費工力。 然每得一帙,必細加丹黃。 他書中有涉此集者,皆錄首簡,付姬收貯。 至編年論人,准之《唐書》。 姬終日佐餘稽查抄寫,細心商訂。 永日終夜,相對忘言。 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 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宮詞。 等身之書,周回座右。 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詩而臥。 今秘閣塵封,餘不忍啟。 將來此志,誰克與終? 付之一歎而已!
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為之撫幾。 姬一一求解其始末,發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
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讀之。 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於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 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豔》。 其書之瑰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 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 客春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贊其妙,促繡梓之。 餘即當忍痛為之校仇鳩工。 以終姬志。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餘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 嗣遍覓鐘太傅諸帖學之。 閱《戎輅表》,稱關帝君為賊將,遂廢鐘,學《曹娥碑》。 日寫數千字,不訛不落。 餘凡有選摘,立抄成帙。 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 又嘗代餘書小楷扇存戚友處。 而荊人米鹽瑣細,以及內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髮無遺。 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
姬于吳門曾學畫未成,能作小叢寒樹,筆墨楚楚。 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 故於古今繪事,別有殊好。 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 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 末後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 則書畫之厄。 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飲。 自入吾門,見餘量不勝蕉葉,遂罷飲。 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 而嗜茶與餘同性。 又同嗜芥片。 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 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 余每誦左思《嬌女詩》「吹噓對鼎鬲」之句,姬為解頤。 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雲魄。 」尤為精絕。 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 碧沈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 東坡雲:「分無玉碗捧蛾眉。 」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餘靜坐香閣,細品名香。 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 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 沉香有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回種沉香內革沉橫紋者是也。 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 餘多蓄之,每慢火隔紗,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 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豔非常,夢魂俱適。 外此則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內府,迥非肆料。 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百丸,減閨中異品。 然 饡r亦以不見煙為佳。 非姬細心秀致,不能領略到此。
黃熟出諸番,而真臘為上。 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 黑者為夾木+箋黃熟。 近南粵東 茶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南之藝茶。 樹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 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 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價數購之。 塊者淨潤,長曲者如枝如虯,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鏤出,黃雲紫繡,半雜鷓鴣,可拭可玩。 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毛登><毛登>重疊,燒二尺許絳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 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曆半夜,一香凝然。 不焦不竭,鬱勃氤氳,純是糖結。 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黎蜜脾之氣。 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 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 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 今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種生黃香,亦從枯瘇朽疤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 余嘗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 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 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 盈掌者僅削一片。 嵌空鏤剔,纖悉不遺。 無論焚蒸,即嗅之,味如芳蘭。 盛之小盤,層撞中色殊香別,可弄可餐。 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訝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 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
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 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 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 好事者複從油粉擔中易出。 余曾得數塊于汪友處,姬最珍之。
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 春來蚤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 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 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 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 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至穠豔肥紅,則非其所賞也。
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 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 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圍三面,設小座於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 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 回視屏上顧餘曰。 「菊之意態盡矣! 其如人瘦何? 」至今思之,澹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 沐浴姬手,尤增芳香。 《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 去冬姬病,枯萎過半。 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 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枝,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淒響而巳。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 夏納涼小苑,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 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月之四面。 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於枕簟間。 月去複擲幔倚窗而望。 語餘曰:「吾書謝希逸《月賦》。 古人厭晨歡,樂宵宴。 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淨。 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 人生攘攘,至夜不休。 或有月未出,己齁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 與子長曆四序,娟秀浣潔,領略幽香。 仙路禪關,於此靜得矣。
李長吉詩雲:「月漉漉,波煙玉」。 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回環。 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斯矣。 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 人如月矣,月複似人。 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 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無嗜好。 每飯以,{山介}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 餘飲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錯風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 姬知餘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則,則睹一斑也。 釀飴為露,和以鹽梅。 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 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豔,非複恒有。 最嬌者,為秋海棠露。 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 次則梅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 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 酒後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酲消渴。 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 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澤示潔,坐爐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濃淡為數種。 此尤異色異味也。
制豉取色取氣,先於取味。 豆黃九曬九洗為度,顆瓣皆剝去衣膜。 種種細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 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
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削其膚益之以味。 數日而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 他如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無油,有松柏之味。 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 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 昌如鱘魚,蝦松如龍須,烘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菌脯如雞塊,腐湯如牛乳。 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之變,餘邑清和望後,始聞的耗。 邑之司命者甚懦。 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中。 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 同裏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散,鹹去江南。 餘家集賢裏,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灶有炊煙耳。 老母荊人懼,暫避郭外,留姬侍餘。 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僕婢,皆手書封識。 群橫日劫,殺人如草。 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 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沖險從南江渡澄江北。 一黑夜六十裏,抵湖洲朱泛宅。 江上已盜賊蜂起。 先從間道微服送家君從靖江行。 夜半,家君向餘曰:「途行需碎金無從辦。 」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百。 小塊皆小書輕重於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 家君見之,訝且歎,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百金雇十舟。 以百餘家募二百人護舟。 甫行數裏,潮落舟膠不得上。 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踞六舟為犄角,守隘以俟。 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 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報曰,後岸盜截歸路不可返。 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黨。 時十舟哄動,僕從呼號垂涕。 余笑指江上眾人曰:「餘三世百口鹹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居官居裏,從無負心負人之事。 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 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 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險。 萬一阻石尤,欲隨路登岸,何從覓輿輛? 三鼓時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 沈與眾鹹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難尋無益之費? 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 餘必欲此二者。 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谷,無從飛脫。 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 舟子曰:「橫去半裏有小路六七裏,竟通彼。 餘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 餘行李婢婦,盡棄舟中。 頃刻抵朱宅,眾始歎餘之夜半必欲水陸兼備之為奇中也。 大盜知予中遁,又朱宅聯絡數百人,為餘護髮行李人口。 盜雖散去,而未厭之志。 恃江上法網不到,且值無法之時,明集數百人,遺人諭余以千金相致,否則竟圍朱宅,四面舉火。 餘複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從平陸數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 」然泛湖洲人,名雖相衛亦多不軌。 余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牲酒,齊心于莊外備不虞。 數百人飲酒分金,鹹去他所。 餘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僕偕行。 從莊後竹園深箐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 余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余後,遲不及矣。 」姬一人顛連趨蹶,僕行裏許,始仍得昨所雇輿輛。 星馳至五鼓,達城下。 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餘全家已去其地也。 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 姬返舍,謂余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 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 午節返吾廬,衽金革城與內梟獍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 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 嗣寄居鹽官,因歎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 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鹽宮,五月複值奔陷。 餘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僕婦雜遝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瞷。 此番決計置生死於度外,扃戶不他之。 乃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甚哄。 兩親又不能安,複移郭外大白居。 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 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遝違命而出,大兵迫檇李。 薙發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 家君複先去惹山,內外莫知所措。 余因與姬決。 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舍子,不若先為之地。 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 此後如複相見,當結平生歡。 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 姬曰:「君言善。 舉室皆倚君為命,複命不自君出。 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於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我隨君友去,苟可自全,誓當匍匐以待君回。 脫有不測,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吾葬身處也。 」方命之行,而兩親以余獨割姬為憾,複攜之去。 自此百日,皆輾轉深林僻路茅屋漁艇。 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數徙。 饑寒風雨,苦不具述。 卒於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 天幸得一小舟,入口一飛渡。 骨肉得全。 而季之驚悸瘁瘏,至矣,盡矣。
秦溪蒙難之後,僅以俯仰八口免。 維時僕婢殺掠者幾二十口。 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 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即襆被不辦。 夜假蔭于方坦庵年伯。 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 時當殘秋,窗風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諸家。 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 餘則感寒痢瘧遝作矣。 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 積數破絮為衛,爐煨霜節,藥缺攻補。 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 一夜復蘇,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 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 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 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 凡痛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 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 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 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 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 脫夫子不測,余留此身於兵燹間,將安寄託? 」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 莽風飄瓦。 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 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 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若齁睡。 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餘手,傾耳靜聽。 淒激荒慘,欷噓流涕。 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蚤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 豪發幾微,不鄰薄惡。 凡君受過之處,惟餘知之亮之。 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 鬼神讚歎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 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曆。 苟非金石,鮮不銷亡。 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 慎毋忘此際此語。 」噫籲嘻,余何以報姬於此生哉! 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面。 余胸墳五嶽,長夏鬱蟠。 惟蚤夜焚二紙告關帝君。 久抱奇疾,血下數鬥。 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 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 皆首尾無端。 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 病益篤。 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 此番莫不謂其必死,餘心則炯炯然。 蓋餘之病不從境入也。 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傍,密伺余于枕邊足畔。 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鹹先後之。 己醜秋,疽發於背。 複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餘以不死待之。 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 今姬先我死。 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餘病,又慮餘病,無伊以相待也。 姬之生死,為餘纏綿如此! 痛哉痛哉!
  
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蔔一簽幹關帝君前。 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有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余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 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 虔卜于虎疁關帝君前,願以終身事餘,正得此簽。 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歎。 余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 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于西華門。 」則仍此簽也。 姬愈疑懼,且慮餘見此簽中懈,憂形於面,乃後卒滿其願。 蘭房半釵,癡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 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 嗟乎,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 憶字之奇呈驗若此!
姬之衣飾,盡失於患難。 歸來澹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摹之。 命餘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 姬雲:「曩于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祥’對‘乞巧’。 鐫摹頗妙。 越一歲,釧忽中斷,複為之,恰七月也。 余易書「比翼連理。 」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 獨留跳脫不去手,以餘勒書故。 「長生私語」,乃太真死後,憑洪都客述寄明皇者。 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鐘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 余每有丹黃,必對泓潁。 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 小有吟詠,多不自存。 客歲新春,二月,即為余抄選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 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 」之句,為之淒然下淚。 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 餘挑燈一見,大為不懌,即奪之焚去。 遂失其稿,傷哉異哉! 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三月,欲長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 為同社所淹。 時余正四十,諸名流咸為賦詩。 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 《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 奉常雲:子不自注,則餘苦心不見。 如「桃花瘦盡春醒面」七字,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 余時應之,未即下筆。 他如園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於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展,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 ,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樸,遊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蛾眉問難佐書幃」。 皆為余慶得姬。 詎謂我侑卮之辭,乃姬誓墓之狀耶? 讀餘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麋俞也。
三月之杪,餘複移寓友沂友雲軒。 久客臥雨,懷家正劇。 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 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 因限韻各作詩四首。 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 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 舉室皆見,獨不見姬。 急詢荊人,不答。 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 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 」一慟而醒。 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 旋歸,則姬固無恙。 因閑述此相告。 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 」詎知夢真而詩簽鹹來先告哉?
冒襄:影梅庵憶語
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 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 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 麻姑幻譜,神女浪傳。 近好事家,複假篆聲詩,侈談奇合。 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 此亦閨秀之奇冤,而敢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 籍秦淮,徒吳門,在風塵雖有豔名,非其本色。 傾蓋矢,從餘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 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 其佐餘著書肥遁,佐餘婦精女紅,親操井臼。 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餘死也。 但見餘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內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為不可複得也。 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 格于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 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于飾。 矧姬之事,餘始終本末,不緣狎昵。 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 豈至今複效輕薄子漫譜情豔,以欺地下? 儻信餘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 余得藉手報姬。 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 晤密之雲:「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 」餘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 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 時逗遛洞庭不返。 名與姬頡頑者,有沙九畹、楊漪照。 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 將歸桌重往,冀一見。 姬母,秀且賢。 勞餘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 薄醉未醒。 」然稍停複他出,從兔徑扶姬于曲欄,與餘晤。 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 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 惜其倦,遂別歸。 此良晤之始也。 時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滯影園。 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 遂不果行。
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岳。 由浙路往,過半塘凡姬,則仍滯黃山。 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 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 」餘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 真如孤鸞之在煙霧。 是日燕弋腔紅梅。 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 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 餘牽衣訂再晤。 答雲:「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能越旦偕我游否? 則有半月淹也。 」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複雲:「南嶽歸桌,當遲子于虎疁叢桂間。 」蓋計其期,八月返也。 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 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 聞之慘然。 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十五裡,皆充斥不可行。 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 友雲:「子誤矣! 前以勢劫去者,贗某也。 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 」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 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 曩感子殷勤,以淩遽不獲訂再晤。 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 我居甚僻,複長齋,茗碗爐香,留子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餘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余護行,皆住河幹,矍矍欲返。 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 亟星馳回。 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 自此餘不復登岸。 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 見後仍堅訂過其家。 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 卒然曰:「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 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 」餘笑曰:「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 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閒步耳。 子言突至,餘甚訝。 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 」複宛轉雲:「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 」餘答雲:「若爾,當與子約。 」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 即席作八絕句付之歸。 曆秋冬,賓士萬狀。 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 先報,余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 因便過吳門,慰陳姬。 蓋殘冬屢趣餘,皆未及答。 至則十日前複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 先吳門有 衲渲 者,集千人嘩劫之。 勢家複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複納入。 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是晚一鬱。 因與友覓舟去虎邱夜遊。 明日,遣人之襄陽,便解維歸裡。 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 偶詢遊人:「此何處? 何人之居? 」友以雙成館對。 餘三年積念,不禁狂喜。 即停舟相訪。 友阻雲:「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 母死,鞈舨灰客。 」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 燈火闃如。 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幾榻。 姬沉吟詢何來。 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 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餘,雖僅一見,餘母恒背稱君奇秀,為餘惜不共君盤桓。 今三年矣,餘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 今從何處來? 」便強起揭帷帳審視餘。 且移燈留坐榻上。 談有頃,余憐姬病,願辭去。 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 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旺。 」旋命其家俱酒食,飲榻前。 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 餘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 俟發使行,甯少停半刻也。 」姬曰:「子誠殊異,不敢留。 」遂別。 越旦,楚使行,餘亟欲還。 友人及僕從咸雲:「姬昨僅一面,蓋拳切不可負。 」仍往言別。 至則姬已妝成,憑樓凝睇。 見餘舟登岸,便疾趨登舟。 餘具述即欲行。 姬曰:「我裝已戒,隨路祖送。 」餘卻不得卻,阻不忍阻,由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 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 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 」餘變色拒絕。 告以期逼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 且姬吳門責埔甚眾,金陵落藉,亦費商量。 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 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 此時纏綿兩妨無益。 姬仍躊躇不肯行。 時五木在幾,一友戲雲:「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 」姬肅拜于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 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 不如暫去,徐圖之。 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別。 余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 才抵海陵,旋就試。 至六月抵家,荊人對餘雲:「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雲:‘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 ’」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 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 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 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 蓋望餘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柁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 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余首場文思,複遲二日始入,姬見餘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逾固。 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咸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場事既竣,餘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 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幹,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矣。 時已二載違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 遂不及為姬商去留,競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 家君閱余文,謂餘必第。 複留之鑾江候榜。 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余,燕子磯阻風,幾複罹不測。 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 余中副車。 窮日夜力歸裡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 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埔者。 見其遠來,益多奢望。 眾口狺狺,且嚴親甫歸,餘複下第意阻,萬難即詣。 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 仍令姬歸吳門,以厭責埔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陽月過潤州,謁房師鄭公。 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與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 適奴子自姬處來,雲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餘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 劉大行指餘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餘雲:「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 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諮我出入,即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竹侵}數斤佐之。 」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 餘複還裡不及訊,姬孤身維穀,難以收拾。 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 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 三日為之區畫立盡。 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 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于拙存堂。 忽傳姬抵河幹,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 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 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為禮垣者輿力焉。 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餘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裡。 餘辭之力。 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 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豔,以退紅為裡。 為姬制輕衫。 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 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千,尾餘兩人,指為神仙。 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數匝不去。 呼詢之,則駕舟者皆餘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 勞以鵝酒,竟日返舟。 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櫻珠數升共啖之。 不辨其為櫻為唇也。 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 至今談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波之險,間關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 時在座為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 美其屬餘,咸來相慶。 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豔。 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 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 至今思之,不異游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勝概。 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 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 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逸。 姬最溫謹。 是日豪情逸致,則餘僅見。
乙酉,餘奉母及家眷,流寓鹽官。 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 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 見姬為余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複如水乳。 群美之,群妒之。 同上虎邱,與予指點舊游,重理前事。 吳門知姬者,咸稱其俊識,得所歸雲。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 委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 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淺諸層溪而瀲灩者,皆湖也。 遊人一登煙雨樓,遂渭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 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時,餘待家君飲于家園。 倉卒不敢告嚴君。 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 荊人不待餘歸,先為潔治別室,幃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 酒闌見姬,姬雲:「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見君。 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 抵斯室,見無所不備。 旁詢之,始感歎主母之賢,而益快經歲之矢相從不誤也。 」自此,姬扃別室。 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 恒月餘不啟戶。 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雲,得憩清涼界。 回視五載風塵,如夢如獄。 居數月,于女紅無所不研巧。 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綵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 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 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 加以殊眷。 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 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 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 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 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 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 執役拱立如初。 余每課兩兒文,不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 莊書以進,至夜不懈。 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 至於視眾禦下,慈讓不遑,咸感其惠。 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手。 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 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 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 旬稱異人。
餘數年來,欲裒集《四唐詩》。 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入與年為次第。 每集細加評選,廣搜遺失,成一代大觀。 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 有集不全,並名集俱未見者,甚夥。 品匯六百家太略耳。 即紀事本末千餘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 《全唐詩話》更覺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餘種。 孟津王師向餘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車滿載。 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職方批閱唐人詩。 剞劂工費,需數千金。 僻地無書可借,近複裹足牖下,不能出遊購之。 以此經營搜索,殊費工力。 然每得一帙,必細加丹黃。 他書中有涉此集者,皆錄首簡,付姬收貯。 至編年論人,淮之《唐書》。 姬終日佐餘稽查抄寫,細心商訂。 永日終夜,相對忘言。 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 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宮詞。 等身之書,周回座右。 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詩而臥。 今秘閣塵封,餘不忍啟。 將來此志,誰克與終? 付之一歎而已!
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為之撫幾。 姬一一求解其始末,發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
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讀之。 凡有奇僻,命姬手抄。 姬于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 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豔》。 其書之瑰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 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 客春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贊其妙,促繡梓之。 餘即當忍痛為之校仇鳩工。 以終姬志。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餘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 嗣遍覓鐘太傅諸帖學之。 閱《戎輅表》,稱關帝君為賊將,遂廢鐘,學《曹娥碑》。 日寫數千字,不訛不落。 餘凡有選摘,立抄成帙。 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 又嘗代餘書小楷扇存戚友處。 而荊人米鹽瑣細,以及內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髮無遺。 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
姬于吳門曾學畫未成,能作小叢寒樹,筆墨楚楚。 時于幾硯上輒自圖寫。 故于古今繪事,別有殊好。 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 流離時甯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 末後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 則書畫之厄。 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飲。 自入吾門,見餘量不勝蕉葉,遂罷飲。 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 而嗜茶與餘同性。 又同嗜芥片。 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 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 余每誦左思《嬌女詩》「吹噓對鼎鬲」之句,姬為解頤。 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雲魄。 」尤為精絕。 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 碧沉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 東坡雲:「分無玉碗捧蛾眉。 」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餘靜坐香閣,細品名香。 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 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 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 沉香有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回種沉香內革沉橫紋者是也。 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而末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 餘多蓄之,每慢火隔紗,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 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豔非常,夢魂俱適。 外此則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內府,迥非肆料。 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百丸,減閨中異品。 然 饡r亦以不見煙為佳。 非姬細心秀致,不能領略到此。
黃熟出諸番,而真臘為上。 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 黑者為夾木+箋黃熟。 近南粵東 茶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南之藝茶。 樹矮枝繁,其香在根。 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 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 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價數購之。 塊者淨潤,長曲者如枝如虯,皆就其根之有結處,隨紋鏤出,黃雲紫繡,半雜鷓鴣,可拭可玩。 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毛登><毛登>重疊,燒二尺許絛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 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曆半夜,一香凝然。 不焦不竭,鬱勃氤氳,純是糖結。 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黎蜜脾之氣。 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 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 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 今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種生黃香,亦從枯瘇朽疤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 余嘗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 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 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 盈掌者僅削一片。 嵌空鏤剔,纖悉不遺。 無論焚蒸,即嗅之,味如芳蘭。 盛之小盤,層撞中色殊香別,可弄可餐。 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訝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 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
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 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 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 好事者複從油粉擔中易出。 余曾得數塊于汪友處,姬最珍之。
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 春來蚤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 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 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 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 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至穠豔肥紅,則非其所賞也。
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阿娜,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 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 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圍三面,設小座于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 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 回視屏上顧餘曰。 「菊之意態盡矣! 其如人瘦何? 」至今思之,澹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 沐浴姬手,尤增芳香。 《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 去冬姬病,枯萎過半。 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 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枝,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淒響而巳。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 夏納涼小苑,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 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月之四面。 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間。 月去複擲幔倚窗而望。 語餘曰:「吾書謝希逸《月賦》。 古人厭晨歡,樂宵宴。 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淨。 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 人生攘攘,至夜不休。 或有月未出,己齁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 與子長曆四序,娟秀浣潔,領略幽香。 仙路禪關,于此靜得矣。
李長吉詩雲:「月漉漉,波煙玉」。 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回環。 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于斯矣。 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 人如月矣,月複似人。 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之語尚贅。 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無嗜好。 每飯以,{山介}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 餘飲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錯風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 姬知餘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則,則睹一斑也。 釀飴為露,和以鹽梅。 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 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豔,非複恒有。 最嬌者,為秋海棠露。 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 次則梅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 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 酒後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酲消渴。 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 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澤示潔,坐爐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濃淡為數種。 此尤異色異味也。
制豉取色取氣,先于取味。 豆黃九曬九洗為度,顆瓣皆剝去衣膜。 種種細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 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
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削其膚益之以味。 數日而成者,絕勝建甯三年之蓄。 他如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無油,有松柏之味。 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 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 昌如鱘魚,蝦松如龍鬚,烘兔酥稚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菌脯如雞塊,腐湯如牛乳。 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之變,餘邑清和望後,始聞的耗。 邑之司命者甚懦。 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中。 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 同裡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散,咸去江南。 餘家集賢裡,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灶有炊煙耳。 老母荊人懼,暫避郭外,留姬侍餘。 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僕婢,皆手書封識。 群橫日劫,殺人如草。 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 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沖險從南江渡澄江北。 一黑夜六十裡,抵湖洲朱泛宅。 江上已盜賊蜂起。 先從間道微服送家君從靖江行。 夜半,家君向餘曰:「途行需碎金無從辦。 」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百。 小塊皆小書輕重于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 家君見之,訝且歎,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百金雇十舟。 以百餘家募二百人護舟。 甫行數裡,潮落舟膠不得上。 遙望江口大盜數百人,踞六舟為犄角,守隘以俟。 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 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報曰,後岸盜截歸路不可返。 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党。 時十舟哄動,僕從呼號垂涕。 余笑指江上眾人曰:「餘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居官居裡,從無負心負人之事。 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 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 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 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險。 萬一阻石尤,欲隨路登岸,何從覓輿輛? 三鼓時以二十金付姓沉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 沉與眾咸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難尋無益之費? 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 餘必欲此二者。 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谷,無從飛脫。 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 舟子曰:「橫去半裡有小路六七裡,竟通彼。 餘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 餘行李婢婦,盡棄舟中。 頃刻抵朱宅,眾始歎餘之夜半必欲水陸兼備之為奇中也。 大盜知予中遁,又朱宅聯絡數百人,為餘護髮行李人口。 盜雖散去,而未厭之志。 恃江上法網不到,且值無法之時,明集數百人,遺人諭余以千金相致,否則竟圍朱宅,四面舉火。 餘複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從平陸數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 」然泛湖洲人,名雖相衛亦多不軌。 余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牲酒,齊心于莊外備不虞。 數百人飲酒分金,咸去他所。 餘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僕偕行。 從莊後竹園深箐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 余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余後,遲不及矣。 」姬一人顛連趨蹶,僕行裡許,始仍得昨所雇輿輛。 星馳至五鼓,達城下。 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餘全家已去其地也。 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 姬返舍,謂余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 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 午節返吾廬,衽金革城與內梟竟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 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 嗣寄居鹽官,因歎姬明大義,達權變如此。 讀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鹽宮,五月複值奔陷。 餘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僕婦雜遝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瞷。 此番決計置生死于度外,扃戶不他之。 乃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甚哄。 兩親又不能安,複移郭外大白居。 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 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遝違命而出,大兵迫檇李。 薙發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 家君複先去惹山,內外莫知所措。 余因與姬決。 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舍子,不若先為之地。 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 此後如複相見,當結平生歡。 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 姬曰:「君言善。 舉室皆倚君為命,複命不自君出。 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我隨君友去,苟可自全,誓當葡匐以待君回。 脫有不測,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吾葬身處也。 」方命之行,而兩親以余獨割姬為憾,複攜之去。 自此百日,皆輾轉深林僻路茅屋漁艇。 或月一徒,或日一徒,或一日數徒。 饑寒風雨,苦不具述。 卒于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 天幸得一小舟,入口一飛渡。 骨肉得全。 而季之驚悸瘁瘏,至矣,盡矣。
秦溪蒙難之後,僅以俯仰八口免。 維時僕婢殺掠者幾二十口。 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 亂稍定,葡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即襆被不辦。 夜假蔭于方坦庵年伯。 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 時當殘秋,窗風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諸家。 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 餘則感寒痢瘧遝作矣。 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 積數破絮為衛,爐煨霜節,藥缺攻補。 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 一夜復蘇,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 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 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 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 凡痛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 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 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 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 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 脫夫子不測,余留此身于兵燹間,將安寄託? 」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 莽風飄瓦。 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 夜半鬼聲揪嘯,來我破窗前。 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若齁睡。 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餘手,傾耳靜聽。 淒激荒慘,欷噓流涕。 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蚤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 豪發幾微,不鄰薄惡。 凡君受過之處,惟餘知之亮之。 敬君之心,實逾于愛君之身。 鬼神讚歎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右。 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曆。 苟非金石,鮮不銷亡。 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 慎毋忘此際此語。 」噫籲嘻,余何以報姬于此生哉! 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面。 余胸墳五嶽,長夏鬱蟠。 惟蚤夜焚二紙告關帝君。 久抱奇疾,血下數鬥。 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 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 皆首尾無端。 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 病益篤。 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 此番莫不謂其必死,餘心則炯炯然。 蓋餘之病不從境入也。 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傍,密伺余于枕邊足畔。 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咸先後之。 己醜秋,疽發于背。 複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餘以不死待之。 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 今姬先我死。 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餘病,又慮餘病,無伊以相待也。 姬之生死,為餘纏綿如此! 痛哉痛哉!
  
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幹關帝君前。 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有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余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 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 虔卜于虎疁關帝君前,願以終身事餘,正得此簽。 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歎。 余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 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于西華門。 」則仍此簽也。 姬愈疑懼,且慮餘見此簽中懈,憂形于面,乃後卒滿其願。 蘭房半釵,癡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 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 嗟乎,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 憶字之奇呈驗若此!
姬之衣飾,盡失于患難。 歸來澹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摹之。 命餘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 姬雲:「曩于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祥’對‘乞巧’。 鐫摹頗妙。 越一歲,釧忽中斷,複為之,恰七月也。 余易書「比翼連理。 」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 獨留跳脫不去手,以餘勒書故。 「長生私語」,乃太真死後,憑洪都客述寄明皇者。 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鐘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 余每有丹黃,必對泓潁。 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 小有吟詠,多不自存。 客歲新春,二月,即為余抄選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 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 」之句,為之淒然下淚。 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 餘挑燈一見,大為不懌,即奪之焚去。 遂失其稿,傷哉異哉! 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三月,欲長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 為同社所淹。 時余正四十,諸名流咸為賦詩。 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 《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 奉常雲:子不自注,則餘苦心不見。 如「桃花瘦盡春醒面」七字,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 余時應之,未即下筆。 他如園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于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展,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 ,羨爾鴻妻佐春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朴,遊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蛾眉問難佐書幃」。 皆為余慶得姬。 詎謂我侑卮之辭,乃姬誓墓之狀耶? 讀餘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麋俞也。
三月之杪,餘複移寓友沂友雲軒。 久客臥雨,懷家正劇。 晚霽,龔奉常偕于皇園次,過慰留飲。 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 因限韻各作詩四首。 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 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 舉室皆見,獨不見姬。 急詢荊人,不答。 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 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 」一慟而醒。 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 旋歸,則姬固無恙。 因閑述此相告。 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 」詎知夢真而詩簽咸來先告哉?


冒辟疆与水绘园诗词 http://bit.ly/2WNEXD8  

冒辟疆與水繪園詩詞
水繪園位於江蘇如皋,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為明末才子冒辟疆及秦淮名姬董小宛的傑作。 是園以水為貴、倒影為佳,既秀且雅;其園又以園言志,以園為憶、並融詩、文、琴、棋、書、畫、博古、曲藝等於一園,是一座饒有書卷氣的「文人園」。 是園北依城牆,借城為景,城圍半園,串起寒碧堂、壹默齋、因樹樓、湘中閣、鏡閣、澀浪坡、小三吾亭、枕煙亭、妙隱香林、月魚基、煙波玉亭、碧落廬、懸霤峰、洗缽池、 鶴嶼諸樓榭亭閣,花禽映岸,桃柳交蔭,挾以長條拂水,柔情萬千,雪中樺至此,遙念過往年華,百感交集,隨手擷得冒襄先生與歷代文人詠水繪園詩詞若干,浮花戀影而已。
冒辟疆詠水繪園詩十首
四集分詠水繪庵泛月得八庚
池上橋邊光蚤生,畫船直入鏡中行。
紛紛白映涼于水,澹澹青來煙有情。
時值炎蒸秋氣盛,人同冰雪夜遊清。
曼歌徹底簫聲遠,眠鷺汀沙夢不成。
兩年不過水繪庵丁未秋獨步枕煙亭二絕
二十年來獨掩屏,滿庭秋草化薔薇。
履霜盡日行荊棘,不礙閒情與遯肥。
其二
虛客四海誤閑身,半世求全狗德鄰。
詬辱幾場銷毀盡,如今隨處是天真。
碧落廬邊看菊十日成四絕句
孤情一往趁寒鴉,偶踏東籬見菊花。
多少媚春銷夏色,會留一片鬥秋華。
其二
兩載支離十畝荒,缽池清淺亦滄桑。
那知衰柳殘桐後,白玉黃全擁赤霜。
其三
晨颸微動秋江錦,午旭全融紫液金。
最是拒霜能逞色,一林高致愜幽尋。
其四
因樹為台俯菊叢,秋心渺渺寄飛鴻。
誰憐秋士傷秋意,即在繁華極目中。
夜遊曲同王阮亭先生泛月水繪庵分韻
畫檻煙深六曲回,夜光簇浪有船開。
數聲水調笙歌徹,無數明珠湧月來
同王阮亭使君洗缽池泛月
如海春光縱晚晴,偏舟直系五湖情。
夾溪漲合浮天鏡,午夜詩成擲地聲。
顫水燈繁樓倒入,遏雲歌嫋笛聲橫。
缽池浩淼魚基曲,誰複知從門內行。
其二
酒闌詩罷更清游,共坐三吾萬境幽。
各踞巉岩窮夜色,下臨孤嶼傲滄洲。
千林碧外紅燈隱,一帶霜明粉堞收。
揮塵暢譚各理盡,盡曉聽打興仍遒。
(摘自巢民詩集)
歷代文人詠水繪園
游飲水繪庵
杜爽
大地繪草木,天漢繪文章。
雄賦繪楊馬,麗漢繪鐘王。
此庵胡奇絕,乃繪明月光。
後有琉璃屏,前有玳瑁床。
中間有高士,散發葉皇唐。
昔聞賈大夫,有儷未相當。
嫣然不可得,蛾眉如秋霜。
相將射林皋,雉獲易其常。
又聞胡夫子,儒服動四方。
解易為口義,六經森琅琅。
必芬歆帝座,辟雍佐蒸嘗。
後之哲者誰,其茲冒辟疆。
其園亦辟疆,其地乃西攘。
披襟避煩暑,為余具壺觴。
余固耽佳勝,舉筋忘肥薌。
上述祖父德,幼弟坐其旁。
既以飫座客,亦以風棣棠。
二難侍座側,啜麋自何妨。
忽焉席更移,況乃舟可杭。
輕棹蹙微浪,荇藻浮且揚。
熠耀如流星,絡緯悲鮫房。
三吾誠隱約,小有忽低昂。
聞君青蓮語,使我心膽張。
夜深出水關,作歌詎能長。
杜爽,字子廉,明末清初人,冒辟疆摯友,工詩文。
水繪庵修禊(選四首)
清 王士禎
前年曾到湘中閣,閣外天寒水方落;
西風颯颯猿啾啾,惜別懷君芳杜若。
今年三月青春深,浯溪窈窕桃花林;
為君一曲答款乃,寫作雲山韶霍音。
陳公家近庵畫堤,溪邊花草令人迷;
離墨山中一宵雨,竹雞白鷳相應啼。
先生大隱隱城市,萬壑千岩窗戶裡;
花朝已過上已來,日坐蜻蛉釣沙尾。
迥溪綠淨不可唾,碧蘿陰中棹船過;
落花遊絲春晝聞,獨許先生此高臥。
劇憐風物失披襟,蕭然絲竹皆清音;
永和三日今千載,坐使清風滿竹林。
含牙一徑略約紅,地肺疑與朱陵通;
沅湘春水蒲桃綠,江籬蘭杜愁煙空。
主人少年登岳麓,祝融峰頭幾回宿;
七十二峰羅戶庭,日汲湘潭然湘竹。
戊戌冬日同諸子過水繪庵
陽羨陳維崧其年
紫庵名水繪,築者冒先生。
為看芙蓉落,忽聞鐘磬聲。
野航穿絕壁,積水上孤城。
何限滄浪意,迢迢一片明。
冒辟疆与水绘园诗词
冒辟疆与水绘园诗词
冒辟疆与水绘园诗词
八歸·二月十一日夜風月甚佳過水繪園聽諸郎弦管燈
清·陳維崧
彈地弦清,飄來笛脆,曲室諸郎歌管。
他鄉風月佳無比,只是中年以後,心情頓懶。
遙憶故園妝樓上,鎮玉臂雲鬟淒斷。
傷心處,何事尊前,一聲河滿。
卻是絳河欲沒,珠繩乍轉。
畫角譙樓哀怨。
舊事如塵,新愁似夢,可惜一場分散。
奈天涯滋味,瞞不過、南歸魚雁。
吮霜毫、才提還倦。
莫慮春寒,羅衾紅淚暖。
冬日過水繪園作
清·陳維崧
蕭晨行散罷,沿溪恣回轉。 屢聽白社鐘,時遇青林筧。 名園構城阿,綺閣俯荒畎。 風物果泬,襟抱況修緬。 元冬花尚開,亭午露猶泫。 繁條結危嵕,明流掛層巘。 而我佇山椒,支筇更登踐。 遝嶂紅滅沒,回岡碧清淺。 雨歇鄰塘深,日霽遙墟顯。 下有古缽池,溪毛綠如蘚。 皎鏡一以開,生綃問誰翦。
始信境象幽,高下任遴選。 我生疲津梁,何能學淟涊。 曠識協林巒,高懷薄軒冕。 庶幾和天倪,幽默獲所遣。
雜詩寓水繪庵作
陳維崧
東南有高樓,中有三女居。
雕薨概青雲,阿閣橫交衢。
韶顏各自媚,玄服相歡娛。
結以金爵釵,約以繡羅襦。
一女入漢宮,二女送路隅。
何以助君妝,一雙大秦珠。
何以充君幃,霍納紅茱萸。
不惜微軀退,自是君恩殊。
擢擢呈纖腰,盈盈過椒塗。
誰知青蠅飛,頓令白璧汙。
可憐傾城人,浩齒沒穹廬。
二女心自悲,揄袂為躊躇。
陳維崧(1631-1688),宜興人,字其年,號迦陵。 曾寓居冒辟疆老宅(後稱陳樓)讀書十年。 諸生,清康熙召博學鴻詞,詩詞作品一萬余首,是清代之最,有《湖海樓集》等。
水繪庵題詠
弘知
辟疆道兄有水繪林木蓊郁,石浪澄泓,充棟其間,何今古耶? 嘗憶曆陽戴敬夫,稱碧落道人,為建庵橋西,額曰碧落廬,此故人心即蒼天眼。 異時椰栗相尋,桂瓢有分,因圖仿佛,不覺出聲,肯一和之,是亦莖草間答也。 時丁酉春日。
懈留一曲水龍吟,碧落傳來墨蹟深。
兩字久翻天上影,半閑題出故人心。
全家浪裡船如鐵,依枕潮來劍有音。
此調絕時風正起,伯牙還撫沒弦琴。
水繪庵題詠
黃岡杜浚于皇
辟疆同盟水繪庵,余舊游地也,近于其中為亡友結碧落廬,無師為之圖,系以詩屬余和之。 每苦不暇,暇即愁耳。 今春忽得二章一和,無可師韻,一自拈時,又苦繞樹之忙,聊命兒子錄白紙奉寄,兼慰近懷。
十年幽泛幾沉吟,聞道為園今更深。
碧落方求人外友,青天甯負夜來心。
風波彼岸堅窗戶,竹肉吾徒老嗜音。
流水洋洋誰繪得,臨風遙與一開琴。
萬事慵來每憶君,幽棲又占許多雲。
交遊得力非膠漆,筆墨虛心讓水文。
蘿屋秋燈書漫捲,竹房春夢酒微醺。
向時范蠡船無恙,蝦菜應須歲歲分。
杜浚(1611-1687)湖北黃岡人,字子皇,號茶村,有《變雅堂集》等。
逸園放生池歌
全椒吳國對玉隨
朴巢居士先世有洗缽池足用放生,後乃有變,尚白、許士兩君子為長歌記其事,更屬余作,日以病痛 疏筆硯,勉拈短偈,果能博眾怒為喜乎?
四十年前,人魚俱樂,四十年後,魚苦人覺。
巢民悲忍,淚如水落,悲忍奈何,何如轉隙。
魚轉江湖,水轉川壑,無些子事,是名解脫。
吳國對(1616-1680),安徽全椒縣人,明崇禎十五年(1642)與冒辟疆同列副榜。 清順治十五年廷試成探花,與王士禎同榜,工詩文,康熙元年來水繪園看望冒辟疆並有詩文存留。
水繪園修禊後一日和王士禎 (選一首)
清乾隆 黃振
水繪之園敞高閣,重山複水致歷落;
一時文士會風雲,筆陣酒海氣盎若。
春風吹春春水深,黃鶯啼暖青樹林;
主人倒屐出門去,千里萬里迎知音。
黃振,邑人,乾隆年間戲劇家,著《石榴記》,工詩詞,家居斜陽館,馳名遐邇。
过水绘园留赠冒辟疆
晓青
澹荡园林水绘成,天光溪影弄新晴。主人领得春风意,小艓沿花趁晓莺。
出水芙蕖映绿波,清凉台榭晚香多。胸中自信无烦热,门外何妨有雀罗。
平居至性爱孤骞,几拟为文吊屈原。欲采芙蓉秋水阔,搴裳仿佛到湘沅。
何须别置小山幽,身世俱成不系舟。花似美人怜月色,引人清梦到罗浮。
晓青,字确庵。主苏州华山方丈。有《高云堂集》。
水绘诗
清乾隆 吴铠
身世沧桑感劫灰,倦游公子擅奇才;
江关词赋同岑集,花月林泉异境开。
一代风骚主坛坫,百年云物剩蒿莱;
数椽茅屋留香火,无复斜阳燕子来。
吴铠,邑人,工诗词,乾隆著名文人。
水绘园吊冒巢民先生 
沈涛
钩党东京籍,琴樽北海宾。
清流几公子,白发老遗民。
一代吟诗社,千金结客身。
我怀不可见,寒日下荆榛。 
沈涛,原名尔政,字西雍,一字季寿,号匏庐,嘉兴人。嘉庆庚午举人,历官福建兴泉永道。有《柴辟亭集》。 
挽冒巢民先生
陶孚尹
太息斯人竟盖棺,广陵愁绝更谁弹。楼成白玉修文易,床尽黄金任侠难。
(先生饶于资,以结客故晚岁贫甚,赍志以殁。)
水绘园亭烟雨没,鹿门妻子杖藜单。雉皋风景重回首,落日寒冰想像看。
陶孚尹,字诞仙,江阴人。贡生,官桐城教谕。有《欣然堂集》。
过秋同人登水明楼 
清 嘉庆  王臣
风过邻园万树清,小楼面沼鉴空明;
乱萤飞处日初夕,一叶飘时秋有声。
流水那知名士尽,青山无复古人生;
斋厨饭罢伊蒲供,坐听林钟淡世情。
王臣,邑人,工诗词,清乾嘉著名文人。
龙游河棹歌(选二)
民国  冒广生
(一)
文昭早岁说趋庭,隐玉斋前草自清;
可惜难兄曾子固,不曾制与一碑铭。
(二)
新赎城东水绘园,韩陵一片叹无存。
回旋不足三间屋,惭愧平泉有子孙。
(南朝梁庚信有:唯有韩陵一片石堪共语;唐李德裕建平泉山庄云“以平原庄与人也,非吾子弟也”)
冒广生(1873-1959)如皋人,字鹤亭,号疚斋。清光绪甲午举人。曾任职于国史馆,中山大学等。工诗词,有《小三吾亭诗文集》等。
念奴娇(二十岁生日自述)
民国  冒广生
除非明月,问有谁能证。刹那今古,廿载红尘经小谪,添得丝丝愁缕。醉帽寻花,狂筵舞勺,心事书空语。钵池流水,昨宵新长春雨。
记得银烛湘帘,酣歌拓戟,水绘壶觞聚。二百年来如梦景,莫问骚坛盟主。名士冠裳,美人裙屐,眼底都非故,荒原寥落,不知愁在何处。
金缕曲   题水绘庵填词图
民国 黄稚荃
几换人间世,喜名园花石无恙、堂构犹是。俯仰才名三百载,艳说如皋公子。看一派平桥春水,记得小红低唱处,涨晴波都是兴亡泪。檀槽碎,移官徵。
晨星零落贞元士,数朋俦黄垆几辈,卷中名字。天遣先生留健笔,撑住东南风气。人似鹤龄相比。一代弥纶良史责,数风声东观兰台里。斜阳外,家园美。
黄稚荃,民国学者,冒广生友。
忆江南
陈从周
调寄《忆江南》,欲游水绘园四十年,今果畅游,感成此阙。庚申之秋陈从周。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陈从周(1918-2000),名郁文,字从周,浙江省杭州市人,同济大学教授,擅书画,中国当代古建筑、园林巨擘。著《说园》、《书带集》、《箫青集》等。
题水绘园
王学仲
艳说金陵董小宛,红袖添香增黛痕。
不知多少兴亡恨,都付风流水绘园。
王学仲(1925-)山东滕县人,天津大学教授,书法家。
如皋揽古(选四首)
喻蘅
长红小白斗缃桃,映日笼烟柳万条;
寻问玉环河畔路,行人争说冒家桥。
古宅深藏曲巷深,凭谁问讯影梅庵。
朴巢遗墨婵娟画,洗眼澄怀助雅谈。
文会东南迹已陈,名园名士梦如尘;
钵池春水平如镜,犹待晨妆照丽人。
三白追怀画水村。迦陵雅记剩朝暾;
时贤能续文明史,再现风流水绘园。
喻蘅(1922-),大丰人,寓居沪上。字若水,复旦大学教授。工诗,擅书画。著有《延目》、《夕秀》、《桑榆》等集。
水绘园内冒襄题壁诗词
鹊桥仙 重九日登望江楼,演阳羡万红友《空青石》新剧,老怀怅触,倚声待和
朴巢已覆,苔岑遥隔,剩有丹枫堪玩。今朝重上望江楼,怅南北、烟林全换。  
尊前新谱,曲终雅奏,一字一声低按。纵然海水远连天,抵不得、闲愁一半。
层楼未雪先高卧,欲访梅花偕友过。
出门方知今日寒,所闻所见皆失欢。
解衣推食不尽意,我与斯人胡以异?
叹息归来云欲彤,四海此际嗟困穷。
小筑不求华,曲折随吾意,
疏石染烟萝,芳草洗青翠,
佳景固无多,俗尘喜不至,
闭户养微疴,此中有高致。
(香儷園,地處得全堂之南)
萸囊交贈我,扶曳響山峰。
竹柏環溪轉,芙蓉疊石重。
涼風凋木葉,秋日睡魚龍。
投轄平生興,今朝倦暮鐘。
九日區峰廬登高之一,似我劬年翁正。 巢民冒襄七十又五揮汗書。
柴門詩
柴門茅屋兩邊開,舊日朱門竟草萊。
幸有高堂存廢墜,更余古樸映樓臺。
四圍籬落岩松石,三徑欄回譜竹梅。
天放數椽文敏筆,惟公許我謫仙才。


影梅庵憶語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
明末清初文人冒襄,青年時代主要以南京為舞臺,活躍於復社等政黨結社之間。明王朝滅亡後,他以明朝「遺民」自居,在如皐故里與當時的諸多文人墨客展開交遊。冒襄之名,以詳細記述愛妾董小宛生前點滴的回憶錄──《影梅庵憶語》而廣為人知。本書主要從「風流遺民」的角度探討冒襄的生活、文學與思想。
作者簡介
大木康
  東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研究領域為明清文學、明清江南社會文化史。著作有《馮夢龍《山歌》研究》、《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風月秦淮》等多種。


內容簡介  【明·冒襄】 影梅庵忆语 卷一 http://bit.ly/2WPftW2
由於作者對女主人公懷著刻骨銘心的愛,故而這篇文章拿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用血淚和著墨水寫成的。 冒襄一生曾有許多著述,都不及這篇《憶語》流傳不衰,是作者真摯而強烈的情感為這篇文章注入了鮮活的藝術生命。 
全文分四卷:第一卷記敘了作者與董小宛從相識到相愛到終成眷屬的全過程;第二卷寫他們在愛情生活中那些如詩如畫的生活片斷;第三卷寫甲申之變後他們流離失所經歷的種種艱險困苦 ;第四卷寫讖言、預兆與夢幻,用一種宿命的觀點去解釋他們的姻緣。 
作者的文筆能巨能細,富於變化,巨到能呼喚時代風雲奔赴筆下,細到能使諸如焚香品茶之類的瑣事纖毫畢現;色彩上既有青山秀水、花前月下的嫵媚和溫馨,又有屍橫遍野、刀光劍影的慘烈與冷峻 ;手法上既有對現實生活的忠實摹寫,又有對奇異夢境的鋪排點染;由於作者採取了「憶」的形式,在敘事上十分靈活,並將敘事、抒情、描寫和意境的創造融為一體。 《憶語》在形式上的騰挪變化,給人一種「轉側看花花不定」的藝術美感。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開創了一種類似於今天的自敘傳式的散文形式,這是一種較少拘束的「個人筆墨」,它真實而大膽地坦露個人生活,抒發個人情感。 顯然,這種「憶語體」的產生與明代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分不開的。 在冒襄的《憶語》影響下,後世出現了許多類似的散文創作,如《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等,《影梅庵憶語》可以說是這類文字的開山鼻祖。 
影梅庵憶語 
卷一
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 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 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 近好事家複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 籍秦淮,徙吳門。 在風塵雖有豔名非其本色。 傾蓋矢從余,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 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 其佐余著書肥遁,佐余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 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 但見余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 上下內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為不可複得也。 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余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于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 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 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幹飾? 矧姬之事余,始終本來,不緣狎昵。 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 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複效輕薄于漫譜情豔,以欺地下? 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余得燕手報姬,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雲:「秦淮佳麗。 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 」余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 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 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照。 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 將歸棹,重往冀一見。 姬母秀且賢,勞余日:「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 」然稍停,複他出,從花徑扶姬于曲欄與余晤。 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 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 時姬年十六。 
【明·冒襄】 影梅庵忆语 卷一 http://bit.ly/2WPftW2


影梅庵憶語 影梅庵忆语_百度百科 http://bit.ly/2WMe9Dd
書名,明末清初學者、詩人冒襄(字辟疆,1611年-1693年)所撰的一部散文小品,詞句清麗,感情真切,與沈複的《浮生六記》齊名。
冒辟疆的書齋名曰 「影梅庵」。 冒辟疆曾撰《影梅庵憶語》追憶他和其妾秦淮名姝董小宛的愛情故事。 名士名媛,才情俱至,字裡行間,哀感惋豔,雖瑣碎記來,卻情真語摯,不難領略到封建禮教下透露出的一縷春光。
內容編輯
由於作者對女主人公懷著刻骨銘心的愛,故而這篇文章拿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用血淚和著墨水寫成的。 冒襄一生曾有許多著述,都不及這篇《憶語》流傳不衰,是作者真摯而強烈的情感為這篇文章注入了鮮活的藝術生命。
全文分四卷:第一卷記敘了作者與董小宛從相識到相愛到終成眷屬的全過程;第二卷寫他們在愛情生活中那些如詩如畫的生活片斷;第三卷寫甲申之變後他們流離失所經歷的種種艱險困苦 ;第四卷寫讖言、預兆與夢幻,用一種宿命的觀點去解釋他們的姻緣。
作者的文筆能巨能細,富於變化,巨到能呼喚時代風雲奔赴筆下,細到能使諸如焚香品茶之類的瑣事纖毫畢現;色彩上既有青山秀水、花前月下的嫵媚和溫馨,又有屍橫遍野、刀光劍影的慘烈與冷峻;手法上既有對現實生活的忠實摹寫, 又有對奇異夢境的鋪排點染;由於作者採取了「憶」的形式,在敘事上十分靈活,並將敘事、抒情、描寫和意境的創造融為一體。 《憶語》在形式上的騰挪變化,給人一種「轉側看花花不定」的藝術美感
記述特點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開創了一種類似於今天的自敘傳式的散文形式,這是一種較少拘束的「個人筆墨」,它真實而大膽地坦露個人生活,抒發個人情感。 顯然,這種「憶語體」的產生與明代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分不開的。 在冒襄的《憶語》影響下,後世出現了許多類似的散文創作,如《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等,《影梅庵憶語》可以說是這類文字的開山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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