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神道古籍中記載,人有兩種靈魂——「和靈」和「荒靈」。「和靈」是包容一切,寬大且溫良的靈魂,「荒靈」則是執念冥頑的靈魂,而人類受大禍津日神與大直毘神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神支配著。
文:小泉八雲
關於靈魂
金十郎是家裡的老園丁。他的頭禿得發亮,活像一顆象牙球。這天金十郎工作告一段落,來到書房的外廊,我總是為他在那裡放一個火盆,他往旁邊坐下來,抽菸休息。正當他抽著菸時,我剛好聽見他一邊在訓斥學徒。不知道那男孩做了什麼,但我聽到他說,喂,你能不能多長點魂啊。這句話引起我的興趣,我便走出書房,坐到金十郎身邊。
「金十郎,怎麼人有好幾個靈魂嗎?你呢?你有幾個靈魂?告訴我。」
「我啊,活到現在,好歹有四個吧。」他一臉自信地說。
「四個?」我更不懂了,只好反問他。
「對,四個」金十郎又說,「那個臭小子,頂多只有一個啦。他根本吃不了苦啊。」
我又問:「你說有四個靈魂,要怎樣才能知道?」
「有人頭腦好啊」金十郎一邊彈了彈銀色煙管,抖掉菸灰,「那種人可厲害了,懂得這些,還有寫這些事的古書啊,用人的年齡、出生年月,還有星象,就可以算出他有幾個靈魂了。上了年紀的人都懂啊,現在學西洋學問的年輕人都不相信這一套了啦。」
「那,金十郎,還有人靈魂比你多的嗎?」
「當然有啊。五個、六個、七個、八個都有呢。不過,任何人都不能超過九個,神明不准喔。」

(話說回來,神不准人擁有九個以上的靈魂,這說法我實在不信。我想起在地球的另一邊,有一個女子擁有各種時代的靈魂,她還可以變換自如。那個女子就像女人穿衣服一樣,穿上自己的各種靈魂,而且還可以一天換五、六次。伊莉莎白女王衣櫥裡的衣服恐怕還比不上這個女子的靈魂。她從不做一模一樣的事,每換一個靈魂,不只想法,連聲音都會改變。如果是南方人的靈魂,眼睛會變成茶色;北方人的時候,眼睛就變灰色。有十三世紀的靈魂,也有十八世紀的。見過的人甚至會懷疑自己的感覺,也有人拿這個女子的相片來比較,想要找出真相。因為她是個絕世美女,大家都很樂意為她拍照,但從來沒有人能拍到兩張一模一樣的相片,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縱然許多人因此對這名女子懷有敬畏之心,卻也擔心會惹上麻煩,沒有人敢跟她談戀愛。她實在擁有太多靈魂了。我相信讀到這篇文章的人,一定有人願意幫我作證。)
「金十郎,日本是神的國家,你所說的或許是真的。但是也有別的國家,只有黃金做成的神,但那些國家的人民生活得並不好,大家的靈魂都生病了。有人只有半個靈魂,還有人甚至沒有靈魂,也有人靈魂多到無法給予營養或職業。這種靈魂的主人活得很痛苦……,不過這些都是西洋的靈魂啊。……你說,擁有那麼多靈魂,到底有什麼好處啊?可以告訴我嗎?」
「老爺,那當然有啊。如果大家擁有的靈魂都一樣多,素質都一樣的話,那人世間就同心一致了,但人就是十個人十個樣,每個人都和別人不同。而人之所以不同,就是因為靈魂的數量和素質不同啊。」
「這麼說來,靈魂多的一定比靈魂少的人好嗎?」
「那是當然啊。」
「只有一個靈魂的人,不就吃虧了嗎?」
「肯定要吃大虧呢。」
「但這種人的祖先也有可能很厲害吧?」
「那倒是。」
「所以說,現在只有一個靈魂的人,他的祖先或許是擁有九個靈魂的人囉?」
「是啊。」
「祖先有九個靈魂,子孫卻只有一個,這中間相差了八個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就是神明的旨意了呀。只有神明才能決定人間百姓有多少靈魂,機靈的人就多,笨拙的人就少,就是這麼回事。」
「這麼說來,靈魂並不是父母傳給孩子的囉?」
「可不是!靈魂是很早很早以前就有的呀。算不清有多少年。」
「我想問的是,——人可以把自己的靈魂分開嗎?比如說,同時在京都一個、東京一個、松江一個,這樣。」
「不可能的,他們都得在一起。」
「在一起是什麼樣子?是一個人裡面還有其他的嗎?——像坐轎子那樣嗎?」
「這個非得要神明才知道。」
「所以靈魂是不能分開的嗎?」
「還是可以想辦法分開。只不過靈魂分散的話,人可就不正常了。我們說人發瘋,那就是少了一個魂。」
「但是,人死了以後,靈魂會變怎麼樣呢?」
「還是會聚在一起,人一死,靈魂就會飛上屋頂,待四十九天。就停在屋頂上。」
「屋頂的哪裡?」
「房子的棟樑上。」
「看得見嗎?」
「看不見。靈魂就像空氣、像風,在屋頂的棟樑上飄來飄去。」
「為什麼要待在屋頂四十九天?不是五十天?」
「靈魂要離開以前,可以待七個星期。七個星期就是四十九天。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死者的靈魂會暫時停留在死者家裡的屋頂上,這個古老的信仰,我其實並非毫無所知。日本有許多戲劇,其中有一齣「鏡山」對這個信仰有深刻的描寫,尤其感人肺腑。不過,靈魂有三層、四層,或者更多、更複雜的混合體,這個說法我還沒有聽過。我很好奇金十郎信仰的根據,又問了他幾個問題,卻一無所獲。就只是家裡代代相傳的信仰。——金十郎知道的,僅此而已。
出雲的人大多信仰神道,金十郎也是,但他同時也信佛教。佛教是從禪宗,神道則是屬出雲大社。但我認為金十郎的本體論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佛教並沒有多重靈魂的說法。而查閱一般人接觸不到的神道古籍,也只和金十郎的說法有些微的相似點。然而,金十郎絕對沒有看過這些書籍。根據神道古籍中記載,人有兩種靈魂——「和靈」和「荒靈」。「和靈」是包容一切,寬大且溫良的靈魂,「荒靈」則是執念冥頑的靈魂,而人類受大禍津日神與大直毘神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神支配著
看來與金十郎的想法確實不同。聽到金十郎說靈魂可以分割,我不禁想起平田曾經寫到,人的荒魂有時候會離開人的身體,幻化成人形,在本尊不知情的情況下,去殺死本尊憎恨的敵人。於是我又問金十郎有沒有聽過,金十郎說從未聽過和靈或荒靈,不過他說:
「老爺,這種事當然有啊。如果有一個男人瞞著妻子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被元配發現後,外面那個女人突然得了醫生也束手無策的怪病。這是怎麼回事呢?就是元配氣瘋了,一個靈魂飛到女人身上想要除掉她呀。可是元配這邊靈魂都跑出去了,也是一種病啊,得瘋上好一陣子呢。」
「不過,我們日本還有其他更奇怪的事喔。老爺您是西洋人,可能連聽都沒聽過。如果有正當的目的,靈魂可以藉助神明的法力,暫時離開自己的身體去完成,還可以發出聲音,說出深藏在心裡的事,對身體也不會造成傷害。這種神奇的事可能是這樣——」
「假設有一個男子愛上某個地方的一個美女,先不管能不能結為夫妻,這個男人想知道女方是否有意,便去到某個神社,向神主表明自己的心意,求神明助他解開心中的疑問。神主並未詢問男子的姓名,只問了出生年月和時辰並寫在紙上,然後要男子先回去,七天過後再來。」
「這七天裡,神主為幫男子向神明祈求,每天早上用冰冷的清水沐浴淨身,三餐只進食神火烹煮的飯菜。第八天,男子又來到神社,神主出來迎接,引領男子進入內殿。
「內殿裡有祈禱儀式,祈禱結束後,所有人都保持靜默,不發出一點聲音。突然,那個齋戒沐浴的神主突然像瘧疾發作一般,全身開始顫抖。原來是男子心儀的女孩,靈魂被神明召喚到此,進入了神主的身體裡。女孩本人毫不知情,這時候正在某處沉睡著,任誰也叫不醒,而她的靈魂來到神主的身體裡,凡事只能據實回答。換句話說,她所有的心思都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不能隱瞞。神主說話也不是自己的聲音,而是附身的靈魂,用女孩子的聲音老老實實地說出『喜歡』或『討厭』。如果討厭,得交代理由。如果是喜歡,那就不用多問了。問完後,神主便停止顫抖,表示靈魂已經離開他的身體,神主會像死去一樣全身趴下,久久不能起身。」
聽完這個神奇的故事,我又問金十郎:「那你有沒有遇過這種讓神明抽出靈魂,附身到神主身上的事?如果有,可以告訴我嗎?」
「有啊,我還記得呢」
我靜靜地等他說下去,老人家彈了彈菸管裡的菸灰,放在火盆旁邊,雙手抱胸,眺望著水池裡的蓮花,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臉上帶著微笑——
「老爺啊,我年輕的時候娶過老婆,好幾年都沒有孩子,好不容易等到老婆為我生了個兒子,她卻先走一步,成佛去了。幸好兒子順利長大,是個體面的男子漢呢。維新的時候加入天皇的軍隊,在九州南方的大戰中光榮戰死了。這兒子可是我的寶貝,聽到他為天皇戰死,我是喜極而泣啊。武士的兒子,還有什麼死法比這更光榮的呢。我的寶貝兒子就葬在九州熊本附近的山上。熊本就是那個有名的要塞,我還大老遠地去到那裡,為兒子掃墓。兒子的姓名就刻在熊本城二之丸的紀念碑上,那個石碑是紀念為天皇盡忠戰死的出雲男兒,我在石碑上看到兒子的名字,心情很激動啊。我忍不住對兒子說話,感覺兒子好像走到我的身邊來……,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這時我突然好想我老婆,希望她還在這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感情可好了,從來不曾惡言相向,她死了以後,我真的覺得這輩子不會再娶別的女人了。沒想到才過兩年,老家的爹娘就要我再娶,說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家境雖窮,但家世清白。對方說起來與我們家也有血緣關係,女兒一個人背負家計,靠著織絲綢和棉布的微薄收入。總之這姑娘孝順乖巧,她家裡有困難,我爹娘便要把我們湊一對,也算是幫助親戚家。當年我家雖然也沒什麼錢,所幸還有點米糧,爹娘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他們總不會害我,我沒有意見。接著就找媒人,開始張羅婚事。」
「我和那女孩在她家裡見過兩次,第一次見面時,看這姑娘長得很清秀,年紀又輕,覺得自己真是走運。不料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老哭喪著臉,眼神也一直逃避,不肯看我。我想她可能討厭我,被父母逼著,不得已才跟我在一起。我決定找神明問個清楚,先將婚期延後,自己到材木町去找柳之稻荷神。」
「神主開始全身顫抖,等姑娘的靈魂附身後,開口說:『我就是討厭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家人卻逼我嫁給你。我一看見你的臉就渾身不舒服。我實在很討厭你,無奈父母年事已高,家裡這麼窮,我賺的錢根本無法養活爹娘,只好答應嫁給你。可是你把我娶回家,也不會有什麼好事。因為我太討厭你,永遠都討厭你,我聽到你的聲音就想吐,看到你的臉就想死。』
「知道真相是這麼回事,我趕緊跟爹娘說清楚,再寫一封的信委婉地向女孩表達歉意,懇請她原諒我們的魯莽。為了不讓街坊起疑,我裝病躺了好些日子,藉口取消婚事,還送一些禮物到女方家當作賠罪,姑娘也欣然接受了。後來,聽說姑娘與她心儀的男子總算結成連理,而我爹娘為這件事感到愧疚,也不再跟我提婚事了。爹娘死後,我打著光棍……咦,老爺,您看那小子在幹什麼好事!」
正當我們聊天的時候,金十郎的學徒用竹竿和棉線做成釣竿,偷偷拿老人菸盒裡的菸草,捻成小球綁在棉線前端當作餌,在蓮花池釣起魚來。一隻青蛙吃了餌,被釣上來甩到石子地上,青蛙死命地繞圈圈,又想吐掉嘴裡的餌,又想逃走,四隻腳發了瘋似地拍打著。「喂!阿梶!」金十郎大吼了一聲。
男孩哈哈大笑,丟下釣竿,若無其事地朝著我們走來。這時,青蛙終於吐出菸草,趕緊跳回蓮花池裡。我看阿梶一點也不擔心挨罵。
老人搖著象牙似的光頭直說「你會有報應!」「喂!阿梶,你這臭小子,我怕你下輩子會有報應喔!我這菸草可不是為了青蛙買的啊……。老爺,您看看,所以我說這小子只有一個靈魂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icecasi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