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客家人,還可以再為客家做些什麼/較晚獨立建國的東南亞各國,在建構國族認同的過程中,相對壓縮了華人使用方言的空間,因此新加坡的客家人雖然對自身族裔身分有明確的認識,客家話的傳承卻出現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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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的客家人,用山歌唱響獅城
2018-11-18 00:00:00 
山歌歌譜。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今年8月至10月,在台北市客家基金會「全球客家串流計畫」的補助下,我前往新加坡訪談當地的客家族群,走進當地歷史最悠久的客家會館──1822年成立的「應和會館」。計畫近尾聲,整理一些隨手拍的影像,看見應和會館山歌班練唱的片段,又不自覺哼起這段時間學會的客家歌謠。
歌曲琅琅上口,連我這樣客家話說得支離破碎的門外漢都能記住歌詞,但我永遠唱不出的,是山歌班安哥安娣們歌聲裡細緻的千迴百轉,那唱腔的韻味是揉合年齡的體悟、生命經驗的反芻以及對原鄉的思慕,不需經過雕琢就能唱出的鄉音。
唱出與原鄉的聯繫
客家山歌源自勞動生活,可以即興哼唱。不過對新加坡的客家族群來說,唱山歌除了是日常的娛樂,更像是延續自身族裔認同的儀式。
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客家會館幾乎都有山歌合唱團。會館是東南亞華人社群的方言組織,早期會館除了凝聚我群的認同,還有設立學校和信貸機制、協助處理喪葬事宜、為貧病者提供醫藥服務等社會功能,體現移民社會的互助精神。只是如今會館功能已隨著時代改變,現在多數人印象中的會館,更像是年長人士社交與懷舊的場域。
我參加的應和會館山歌班是新加坡最早成立的客家山歌班,成立於2002年,不少成員是唱十幾年的元老,也有幾位安娣很積極,同時參加幾個不同的客屬會館唱歌。
早期山歌班沒有太多歌譜,有時會改編其他方言歌曲,像是把〈愛拚才會贏〉改成客語演唱。山歌班班長楊大哥說起這些改編的歌總是大嘆可惜,認為這樣沒有唱出屬於客家文化的歌詞,所以他多次遠赴廣東鳳崗找客語老師拿原創歌譜,帶新的客家歌謠回來給同學唱。也有一些本地客家人嘗試自己譜曲寫詞,寫出如〈新加坡姑娘〉這樣帶有本地特色的客家歌謠。無論唱哪一種客家歌,都顯示了新加坡的客家文化在音樂傳唱下穩定發展。
應和會館山歌班練唱情形。作者提供。
唱出成長的生命記憶
說「客家人就是愛唱歌」好像有點謬誤,畢竟愛唱歌是不分族群的天性。不過新加坡的客家移民確實很早就在這片土地高歌,用音樂記憶原鄉。
生於1951年的李村光是大埔客家移民第二代。他回憶童年時,新加坡的客家移民經常在黃昏時聚集在美芝路(Beach Road)的獨立橋(Merdeka Bridge)對唱山歌,一搭一唱,非常熱鬧,大家吃飽就會過去那裡聽歌。
哼哼唱唱的音調成為李村光成長的背景音,滲入他的生命記憶。有次拜訪李大哥家,發現客廳電視下抽屜一拉開,裡面全是客家山歌表演的DVD。不過比起這些驚人的收藏,我更難忘的是李大哥父母到新加坡落地生根的移民史。
「我的父親從廣東移民到新加坡做工,我母親當時是店裡的丫鬟。後來他們結婚,存錢離開那家店,兩個人一起工作賺錢。」在李大哥的記憶裡,母親總是早晚忙著趕製衣服,做出許多當時非常流行的日本百摺裙。後來父親跟德光島的朋友合夥開商店,正逢韓戰缺乏物資,翻身一搏,成為了新加坡的富商。
儘管家裡經濟狀況優渥,勤儉的李大哥還是珍惜地保存15歲那年到紐西蘭讀書時,母親送給他的高級毛料西裝褲。即便現在過了幾十年、在四季如夏的新加坡都穿不到了,他還是捨不得丟掉,「那是很好的布料啊,摸起來很舒服,留學的時候我都捨不得穿。」
就像早期的客家移民,李大哥回憶,小時候父母很重視客家身份,特地安排司機每天把家裡所有小孩載到離家很遠的啟發小學上課,支持客家會館自辦的學校;也會帶著孩子到當時消費不低的娛樂場所「快樂世界」觀賞客家山歌表演。
即便後來李大哥到海外求學,經歷了1965年新加坡獨立建國、1979年的講華語運動,日常生活越來越少使用客語,但客家山歌依然是他成長記憶的一部份。對音樂的喜愛,讓他在中年重拾歌唱興趣,加入應和會館的山歌班。
李村光拿著當年就讀客家會館自辦學校「啟發小學」的畢業證書。作者提供。
唱出對親人的思念
另一些來到會館唱山歌的人,則是透過音樂唱出對親人的思念。
「我以前很討厭山歌的,」山歌班班長楊浡永這麼對我說。客家移民二代的他,父母都是客家人,從小他的母親就非常喜歡聽客家山歌,但在他聽來,山歌高亢的曲調總讓他不自覺想到過世的意象。直到他步入中年,經歷母喪,山歌的旋律反而讓他想起過去母親聽歌的畫面,於是他走進山歌班和同鄉一同高歌,藉由歌唱,他彷彿也更了解母親生前對客家音樂的喜愛。
山歌班最年輕的同學李麗娥,則是透過山歌記憶過世的爺爺。李麗娥是客家移民第三代,父母都是梅縣客家人,當我問她最喜歡哪一首山歌,她眼眶突然一紅,說起〈阿公對我說〉這首歌,歌詞是這麼唱的:
細細時,阿公對我說,唐山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在那遙遠的東方,有我的親人,還有那老屋和祠堂。
李麗娥回憶,小時候她很排斥跟爸爸回去馬來西亞老家,因為爺爺總是會責備她的父母不教小孩客家話,不知如何用客家話和爺爺溝通,讓童年的她備感壓力。直到她長大後自學客語、帶父母回到廣東原鄉探親,她才逐漸體會當年為什麼爺爺會如此思念故鄉的親人,因為故鄉的親人也很掛念年紀輕輕就移民海外的爺爺:「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無法帶爺爺回廣東看家人,直到他去世前,都沒機會再見到故鄉一眼。」
唱出族裔的身份認同
客家在新加坡的華人社會是少數籍貫,人數排在福建、廣府、潮州之後。李麗娥回憶,童年時她父母不鼓勵小孩說客家話,因為父母年輕求職時體認到華人喜歡找同鄉當員工,客家是少數族群,找工作比較吃虧,很多客家人都會學另一個方言,在職場比較好跟其他籍貫的華人打交道。
不過李麗娥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她在32歲那年進入本地的客家教會,在教友的鼓勵下自學客語,之後更帶著父母一起回到原鄉探親。那一次尋根之旅,讓她對自己的客家身份有更強烈的認同,父親過世後,她開始思考「我是客家人,還可以再為客家做些什麼」,於是李麗娥加入應和會館山歌班,成為班上最年輕的學生,透過音樂確立自己的客家身份。
只是她在山歌班還是有個小煩惱:「班上的安哥安娣都對我很好,但他們對我說話的時候,會自動換成英文。這讓我少了很多練習說客家話的機會。」她無奈地聳聳肩。
李麗娥(右二)是應和會館山歌班最年輕的學生。作者提供。
較晚獨立建國的東南亞各國,在建構國族認同的過程中,相對壓縮了華人使用方言的空間,因此新加坡的客家人雖然對自身族裔身分有明確的認識,客家話的傳承卻出現斷層。承載客家原鄉精神的山歌,因為歌詞琅琅上口、旋律高亢,做為延續族群文化的媒介,是相對軟性且激情的,這也是為什麼在會館成員邁向高齡化的現在,各個客屬會館的山歌班還是每年固定舉辦聯合表演活動。
異鄉歌聲繞鄉音
或許有些人認為在會館唱山歌是退休老人的娛樂活動,但真正走進山歌班才會發現,每一位成員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驅使他們走進這裡練唱。面對像我這樣突然加入的台灣客家妹,他們熱情以待,和藹地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在咖啡店和安哥安娣交談的記憶,是我在異地田調非常珍貴的經驗。
山歌班下課後和安哥安娣一起在咖啡店聊天。作者提供。
客家歌謠表演在英語為主的新加坡終究是小眾的音樂活動,即便是50年代在獨立橋對唱山歌的客家移民,在當時潮州大戲、歌仔戲當道的社會,依然是少數群體。隨著計畫即將結束,回首這段時間的觀察,我看在筆記本寫下:「總是以客自居的人們,在融入異鄉的同時,或許就已經明白自己的格格不入,是為了在往後不斷追問我是誰的過程中得到答案。」
(作者為2018年客家串連計畫得主。)
2018全球客家串流計畫「跨域客家」
Be Young and Go Beyond:Hakka Projects 2018
創作文件展 :11.2fri.~11sun.
臺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 客家文化中心 3F
計畫導覽時間:11/10(六)、11/11(日)14:00~16:00
不定期駐展導覽,可參見「2018全球客家串流計畫」FB
https://www.facebook.com/hakkaproje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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