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前幾天經過海邊小鎮的圖書館，忍不住停下車進去。中午，女性館員忙著處理還書，一位老先生坐在電腦前上網，我四處逛逛，竟然見到全套翻譯本的吉川英治《宮本武藏》，當場坐下看書，陪我的是位用力打瞌睡的計程車運將，和努力不打瞌睡設法念點功課的高中女生。

可能與海馬颱風的外圍環流影響有關，屋外的風很大，風聲與搖曳的樹影，嗯，想到史蒂芬．金的小說《圖書館管理員》：

……如果你逾期還書，嘿嘿嘿，我們將在你上床之後，在你關燈之後，在你想尿尿卻不敢去尿尿時，帶著你的借書單站在你床頭……

猛然想起，無論過去幾十年台灣經過多少變化，圖書館是不變的。高中時每到假日，得找圖書館K書。一大早跟大頭先去排隊，剛開門便踩過兩個男人的鞋頭、撞開兩個女生的書包，搶到窗前大桌子，用課本占領全部八個位子。

皇家葡萄牙語閱覽室被《Bussiness Insiders》雜誌列為世界最美圖書館的第三名，若是在這裡幫女生佔到位置，應該很威風吧？（圖：網路）

得留兩個位子給落腳和目鏡，其他四個位子，十七班的慧慧說她和同學會一起來。慧慧耶，你們知道白晰面孔配齊肩黑髮，必須在左耳插根粉紅色髮夾的性感模樣嗎？

現在回想，在圖書館真的念書？開始的一個小時的確念了，然後必須趴在桌上睡一下養好精神，醒過來時竟然已中午。

書包、課本留在桌上，去隔壁麵攤吃榨菜肉絲麵，不必擔心小偷，那是個夜不閉戶的時代，不過得擔心吃完飯回來時，有沒有男生在慧慧的書裡夾封信？

圖書館伴隨我們度過多少個無聊的假日，彷彿坐進去即代表游進主流，象徵成功。

走進世界最美圖書館第二名的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應該真的會產生自己變身成為上流社會人生勝利組的錯覺吧？（圖：網路）

當然不能在家裡念書，老媽會念，老姊會嫌，而且，總不能把慧慧帶回家吧。

那時公立圖書館不多，幾乎搶不到位子，為了圖書館幾張破椅子打架，多幼稚的行為。幸好有私立圖書館，很多寺廟設置圖書室，原意可能是歡迎信徒或非信徒進來看佛經，沒想到所有座位都被學生搶走。

我最常去的是承德路巷子裡的一間宮廟，圖書室約有三十多個座位，高四的半年幾乎全耗在那裡。

考進大學，進圖書館的第一天，一冊冊原文書，標示仰慕許久的作者名字，有如進入奇幻世界，原來海明威、芥川龍之介都躲在這裡。

整個四年，最親密的是餐廳（拱豬用）、教室（有時上課，有時作夢）和圖書館（……交女朋友用）。

丟開課本，拿出閒書，圖書館是最好的掩護。

「待會兒圖書館見」標誌三種意義：

一、先在那裡碰頭，再決定要不要進台北看電影。

二、誰先下課誰先去，不必約時間。

三、尤其重要的，不見不散。

某天我從下午三點耗到七點，來了個陌生的女同學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

「阿呆，頭痛，不能來。」

她頭痛到我大學畢業，居然沒中風沒開刀，之後很多年，嫁給台大某個欠扁的痞子。

退伍回台北，和朋友開了公司，歷時兩三年吧，遇到70年代台灣最慘的房地產崩盤，一夜之間所有建材都賣不出去，無法付銀行的利息，公司宣告倒閉。

失業了，還背負不算小的債務，我騎著野狼在市區裡逛，不知怎地來到承德路，買了個便當，坐在宮廟圖書室門口的台階填肚子，忽然刮來一陣風，一張報紙落在腳前，分類廣告欄內某家報紙招考記者的文字，符咒般抓住我的眼睛。一個月後我成為記者，繼續騎野狼跑新聞賺錢還債務。

報社薪水太低，替幾家雜誌寫外稿，記得有《時報周刊》、《颱風眼》、《美華》，甚至替香港的《星島日報》、《華僑日報》寫。

不能在報社裡寫外稿，我再回到圖書館，將一張張稿紙刻滿字，設法換幾文新台幣。

在電影《明天過後》儼然方舟一般之存在的紐約公共圖書館，被列為世界最美的圖書館第一名！到這裡寫稿，感覺稿費都會加倍。

在咖啡館不普及、薪水有限的時代，業務員與無所事事者，多以圖書館、棒球場為休憩的地方。棒球場指的是如今的小巨蛋，常有少棒比賽，帶著便當坐在外野觀眾席，吃完倒地晒太陽順便補眠，聽到歡呼聲才醒來，有人敲全壘打了。

圖書館還一個極具長遠意義的功能：談戀愛。

男女假日約在圖書館，從早上九點廝混到晚上九點，十二小時耳鬢廝磨，培養出懵憧的初戀、好奇下一代該在何時釀醞而成。

重回圖書館，除了股潮溼的書味、午後各種從作夢者大腦冒出的泡泡，其實挺溫馨。

坐下看了很久的書，季節在窗外更替，星辰隨地球自轉而變化，忽然覺得圖書館少點什麼。少了什麼？啊，少了咖啡館。

錯把圖書館當誠品，看來日子過太好，忘記以前偷帶飲料、麵包進圖書館混一天的樂趣。

圖書館不只是圖書館，它還可以是……

下回該來試試，但，當年黑裙白襪的小女生，找得回來嗎？